我們三人從學校的鐵柵欄翻進操場,學校保安在值班崗樓里睡得和豬一樣。我看了手表,凌晨4:47分,幾乎一夜過去了,我很欣慰我還沒有疲勞的感覺,我覺得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太過荒唐,我在心里狠狠罵著,真他媽荒唐!走到操場中央的時候,我對林楓陽說:“你們等一下?!?/p>
他和張家義都停下來,林楓陽笑著說:“怎么了?你丫今兒真棒,快一個小時了,初生牛犢啊?!蔽铱床磺逅哪?,但我忽然覺得自己不認識林楓陽了。張家義在旁邊一直沉默,他遞給我一根中南海,我們蹲在操場的足球門旁抽了起來。三個人誰也沒說話。煙抽到一半,我吸了一大口空氣,開口問林楓陽:“你去過多少次了?”
“沒多少次,”他吐了一個大煙圈,“我爸生意上的一個朋友帶我去的?!?/p>
我抽了一口煙,然后仰頭把煙吐進茫茫夜空,問:“平時夜不歸宿就在那里睡了?”
林楓陽不好意思地笑了:“對,杜若不在北京,我沒輒了,有時候克制不了?!?/p>
“克制不了就去找小姐?”我站起來沖他喊,“以前一直以為你還挺清高的,沒想到你連不認識的妓女都能上床?”林楓陽收斂起了笑容,說:“哥們兒,這是我的自由吧?”那一瞬間,我的胸口仿佛要炸開,我感到從身體各處流動的血液帶來很多力量,它們匯聚在我的拳頭上,“砰”的一聲,我的右拳一閃,林楓陽摔出去足足有兩米,他躺在地上,咬著嘴唇看著我。幾秒鐘后,張家義突然大喊:“血!血!你的鼻子流血了!”我呆住了,我打了他?他被我打出血了?我竟然打人了,打的還是林楓陽,睡在我下鋪的兄弟。林楓陽的鼻孔中有兩行彎彎曲曲像蛇一樣的血線鉆出來,它們順著他的嘴唇淌著,沿著揚起的下巴,滴到草地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拳頭撕裂搬的疼痛。張家義跑過去,把林楓陽扶起來。他捂著臉,使勁吸著鼻子,手上臉上都是血。我心里刀割一樣的難受,張家義從口袋里掏出衛(wèi)生紙,給他胡亂擦著,扭頭對我喊:“還不過來幫忙?”我揣著手,一言不發(fā)。
林楓陽對我笑了,他搶過衛(wèi)生紙,甩了甩長發(fā),一邊擦著鼻子一邊抱怨:“下次換成屁股行不行?把臉打壞了就當不成帥哥了?!蔽易哌^去,輕輕給了他肩膀一拳,忍不住也笑了,他回敬了我一下,吸溜著鼻子說:“你真是個老古董。學校里的那些女生都沒勁,我這人也怪,能得到的我都不想要,我爸總跟我說,世界上沒有愛情,讓我別把女人當回事,好好賺錢。男人有了錢就有了一切。”
我說:“我沒碰那小姐一下。”他懷疑地問:“今兒你真沒碰?”我點點頭。“操,丫挺的管我要了你那份?!绷謼麝柫R道,“真他媽黑?!蔽覀兂聊艘环昼?,張家義站起來,把染紅的衛(wèi)生紙捏成團,遠遠地扔了出去。他解開褲帶,沖著球門將所有不滿發(fā)泄出來,說:“行了,下回咱甭去了?!?/p>
我們三個人又坐在草叢上抽了一會煙,都沒說話。一片沉靜中,太陽從遠處的高樓上漸漸露了出來,將天空染成粉嫩的紅,那是深晦的紅,是絕望的紅,而現(xiàn)在這種細膩而光潔的粉紅色,大肆噴薄后撒滿了東方的天空,沒有云彩,沒有晨風,只是簡單而純潔的色彩,它是象征希望的紅,是重生的紅吧。它籠罩了這座雍容嬌媚的城市,一瞬間萬物都變得美好自然,那些粉紅色的晨曦四散發(fā)饋,形成一束束的光華,從天空最深處打下來,我能看到數不清的蝴蝶在其中飛翔游動,徘徊掙扎,仿若圣光。有風經過操場,把我們三人的衣角紛紛掀起,凌亂的頭發(fā)在風中左右搖擺。粉紅色的天空下,我們暫時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和痛苦。
“真美?!睆埣伊x扔掉手中的煙,說,“原來在學校里看日出這么漂亮。”
日出固然漂亮,可那些光芒依然無法掩蓋我心頭的陰霾。事后張家義告訴我,那天我打林楓陽的眼神冷得怕人,他很欽佩地看著我說:“你的勁還真大,他都是飛出去的?!睅滋煲院?,半邊臉腫著的林楓陽答應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色情場所,我看著他腫起的臉頰,鼻子發(fā)酸,說了對不起。他擺擺手,說:“以后咱們不提這事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當天晚上張家義又拉著我們小聚了一次,痛飲半箱啤酒后,他滿身酒氣地哭了,哭得很慘烈,一把鼻涕一把淚。他為將處男之身給了一個不知道姓什名誰的小姐而感到悲痛欲絕,說:“我怎么沒有忍???長安,你怎么能忍?。课耶敃r喝了酒,迷迷糊糊這事就做完了,全是那個婊子做的,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做?!?/p>
我搖搖頭,不知該怎么解釋。林楓陽是這樣安慰他的:“你可千萬甭難過,你戴沒戴套?”“戴了,她給我戴的?!?/p>
“好了,那你甭別扭了,你沒跟她有正式的接觸,還算是處男?!?/p>
張家義的眼角上還掛著淚珠,他張著嘴愣了愣,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哎,對呀,操,我怎么沒想到,好,那我還算是處男!好,太好了!”
這天晚上我們又喝到半夜,再走到操場上遇到了兩對正在纏綿的男女,正在樹下抱頭亂啃,張家義借著酒勁喊了一嗓子:“干什么的!”四只鴛鴦驚慌失措,相互攙扶著逃離了操場。
林楓陽在后面笑成一團。
期末考試很快過去,我們四散回到各自的家中。
我一個人在江南的家中昏睡了一個暑假。每天醒來以后我都一個人去附近的小山上,去看蝴蝶。我們家附近山上有好多只蝴蝶,可我只喜歡一只又白又大的蝴蝶,它的觸角很長,身上有很多粉,閃著銀色的光芒。
我抓住了它。后來我媽告訴我,放了吧。我媽說看到那蝴蝶的第一眼就難受了起來,蝴蝶的翅膀,蝴蝶的四肢,上面布滿了閃電狀的花紋,怕是一碰,就會粉身碎骨。我問我媽這蝴蝶叫什么名字?她搖搖頭,說:“沒見過?!闭l也沒想到這蝴蝶會逃走,可它不逃遠,就停在我家小院里的那棵合歡樹上,你不知道它有多漂亮,滿樹合歡花火辣辣地開著,就那么一點銀,抹在樹梢上,像一顆星星。夜晚,它都會發(fā)光。
下雨的午后我去唱片店看流行唱片,接到林楓陽的電話,他說自己天天有杜若陪著,還說張家義去了上海參加CS比賽,不知道結果如何。康吉拉回了四川老家,重溫他自由豪放的山林生活,何大班長據說參加了中體倍力的健身俱樂部,正在全力以赴打造兩塊橡樹胸肌。沒過幾天我在家又接到張家義的電話,他說:“長安,我得了狙擊手第一名!全國CS電子競技狙擊手的冠軍?。 ?/p>
“你真行!”我發(fā)自內心的說這句話,我相信張家義能感受到我少之又少的激情。他在電話那邊樂得都瘋了:“哥們兒,獎金有三萬塊呢,我操,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花了,你得幫我花!”張家義還在上海,他說:“網上有報道,還有我照片呢!你百度一下就知道了?!?/p>
我快活得從冰箱里拿出一聽可樂一飲而盡,林楓陽說這玩意對男性功能有毀滅性的作用,他從來不喝,也勸我不喝。他曾開玩笑說,你丫以后生不出孩子來別找我?guī)兔Α榱藨c祝張家義獲得全國冠軍,我還特意抽了一根煙。放假后我在沒什么事情的情況下通常想不起來抽煙這回事。
抽完煙,我忽然覺得鎖骨劇烈疼痛起來。趙染的短信發(fā)過來,寥寥幾個字:“我能感到疼了。”兩種疼痛互相重疊,我放聲地喊著。有一顆白色的星星落到院子里。
那只白蝴蝶從樹上墮到青石板上,我跑過去撫摩它,它已經僵硬,死了。
我的手指上全是蝴蝶的粉。
銀色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