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愛，是徹底改革的“治本之策”

□ 請問，墨子有什么辦法，能夠解決這些問題呢？

■ 兩個字——兼愛。

□ 兼愛？

■ 對！這是墨子提出的“治本之策”。

□ 為什么是“治本之策”？

■ 因為墨子認(rèn)為，當(dāng)時社會的問題，全都“以不相愛生”。不愛，國與國就相互侵略，家與家就相互掠奪，人與人就相互殘害。這就是“國相攻，家相篡，人相賊”。同樣，不愛，強(qiáng)勢的就威脅弱勢的，人多的就壓迫人少的，富有的就欺負(fù)貧困的，高貴的就傲視卑賤的，聰明的就欺騙遲鈍的。這就是“強(qiáng)執(zhí)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詐欺愚”?？傊?，當(dāng)時社會的所有問題，包括“資產(chǎn)重組”、“弱肉強(qiáng)食”和“分配不公”，都因為“不相愛”。

□ 所以，墨子的辦法，就是對癥下藥，用“兼愛”來治“不愛”？

■ 正是。墨子說，諸侯相愛，就不戰(zhàn)爭；大夫相愛，就不掠奪；人與人相愛，就不殘害。其中，最根本的，還是人與人的相愛。君臣相愛，就君惠臣忠；父子相愛，就父慈子孝；兄弟相愛，就融洽協(xié)調(diào)。如果“天下之人皆相愛”呢？那就“強(qiáng)不執(zhí)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不過，有一點(diǎn)得說清楚——

□ 什么？

■ 這種人與人的相愛，必須是“兼愛”。

□ 兼愛又有什么特別呢？

■ 兼愛，就是像愛自己一樣愛別人。比方說，看待別人的國就像看待自己的國（視人之國若視其國），看待別人的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家（視人之家若視其家），看待別人就像看待自己（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樣一種愛，就叫“兼相愛”，也叫“兼愛”。

□ 那又怎么樣？

■ 墨子說，如果天下人都“兼相愛”，都把別人的家看做自己的家，還有誰會盜竊（誰竊）？都把別人的人看做自己的人，還有誰會殘害（誰賊）？都把別人的家族看做自己的家族，還有誰會掠奪（誰亂）？都把別人的國家看做自己的國家，還有誰會進(jìn)攻（誰攻）？同樣，把自己看得和別人一樣，又怎么會剝削和掠奪別人，怎么會分配不公？總而言之，只要“兼相愛”，就一定“天下治”。所以，兼愛，就是徹底改革的“治本之策”。

□ 做得到嗎？

■ 做得到呀！這又不是什么難事。墨子問，兼愛，有多難呢？有吃不飽飯那么難嗎？有穿粗布衣服那么難嗎？有沖鋒陷陣出生入死那么難嗎？可是就連這樣“天下百姓之所皆難”的事，也能做到。想當(dāng)年，楚靈王喜歡細(xì)腰，他的臣下就爭著減肥，一天只吃一頓飯，餓得面黃肌瘦，扶著墻才能站起來。晉文公喜歡簡樸，他的臣下就穿粗布衣，披母羊皮，戴厚帛冠，踏草鞋墊。越王勾踐好勇，他的戰(zhàn)士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梢娫匐y的事，只要上面喜歡，下面就有人去做。兼愛，有那么難嗎？

□ 對不起，不是這個意思。我問“做得到嗎”，不是說技術(shù)和能力問題，而是說，大家愿意兼愛嗎？

■ 講清道理就愿意。

□ 什么道理？

■ 兼愛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因為你愛別人，別人也會反過來愛你（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你幫助別人，別人也會反過來幫助你（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這樣利人利己、兩全其美的事，怎么會做不到？反過來，如果你不愛別人，別人自然也不愛你；你不幫助別人，別人自然也不幫助你。這道理，難道還不簡單嗎？

□ 有這么簡單嗎？

■ 墨子也知道大家不會馬上就相信，因此他不但要講道理，還要做實驗。墨子說，假設(shè)有兩個士人，一個是主張兼愛的，一個是反對兼愛的，那會怎么樣呢？那個反對兼愛的就會說，我怎么可能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餓了，他不給吃的；朋友冷了，他不給穿的；朋友病了，他不給治療；朋友死了，他不給埋葬。那個主張兼愛的則會說，我當(dāng)然要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餓了，他給吃的；朋友冷了，他給穿的；朋友病了，他來服侍；朋友死了，他來埋葬。那么請問，一個人要出征或者要出差，臨行之前，要托付自己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會去找誰呢？傻瓜都能做出判斷。

□ 而且，按照墨子的邏輯，那個幫助了別人的人，自己要出征或者要出差的時候，那個被他幫助了的人，也會反過來照顧他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是不是這樣？

■ 是??！所以“互愛”的結(jié)果，必然是“互利”。互利互愛，再加上前面說的“自食其力，按勞分配，各盡所能，機(jī)會均等”，就是墨子的“社會主義”。請大家說說，這樣的理想，這樣的主張，不好嗎？

□ 當(dāng)然好，太好了。問題是，這樣好的主張，咋就沒人實行呢？

■ 因為統(tǒng)治者不贊成，老百姓也不愿意。

墨子一片好心，卻是眾叛親離

□ 不對吧？墨子的主張，不是對大家都有好處嗎？怎么都反對呢？

■ 很簡單。墨子的方案，不是“自食其力，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嗎？那些不勞而獲、無故富貴、吃祖宗飯的，豈不要餓肚子？墨子的主張，不是“各盡所能，機(jī)會均等，能上能下”嗎？那些世襲的天子、諸侯、大夫，豈非十有八九得下臺？

□ 統(tǒng)治者不贊成，倒好理解。老百姓怎么也不愿意？

■ 因為按照墨子那一套去做，太苦了，太難了。我們知道，墨家學(xué)派有個特點(diǎn)，就是“以苦為樂”?？嗟绞裁闯潭饶兀堪凑铡肚f子·天下》的說法，是必須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沒有粗毛，腿肚子上沒有細(xì)毛（腓無胈，脛無毛），非如此不足以為“禹道”，不足以為“墨者”。

□ 真是這樣嗎？《莊子》的說法，也不一定靠得住吧？

■ 那就看看墨家自己怎么說。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滑，音骨），追隨老師三年，手上腳上都起了老繭，臉黑得像煤炭，做牛做馬服侍先生，什么問題都不敢問。最后，就連墨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備酒設(shè)宴請他吃飯，禽滑釐這才說自己想學(xué)守城。這事可是《墨子·備梯》說的，不算別人誣蔑他們吧？

□ 為什么必須這樣？

■ 因為墨子有一個基本觀點(diǎn)，就是人必須勞動，也只能勞動。勞動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錯誤的。什么休閑啊，娛樂啊，上個網(wǎng)啊，看個電影啊，看看電視啊，都不行的。你看什么電視嘛！有這閑工夫，不會去編個筐子？看央視春晚，更不行！那種“大型綜藝晚會”，是墨子最痛恨的。這樣的生活，你說老百姓干嗎？我看沒誰愿意。

□ 我也不愿意，太不近人情！

■ 實際上，墨家學(xué)說的問題之一就在這里。我們知道，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追求幸福，是人之常理。你違背這個常情常理，就行不通。

□ 墨子難道反對人們追求幸福？

■ 不不不！墨子是主張追求幸福的，而且主張全人類的幸福。他的思想有一個總綱，叫做“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這十個字，在《墨子》一書中多處可見，貫徹始終。實際上，墨子不但主張，而且還許諾這種幸福。他告訴人們，只要實行他的改革方案，那就普天之下，都會幸福。

□ 但實際上給大家的，卻是苦日子？

■ 恐怕是這樣。這就牽涉到對幸福的理解。在墨子看來，平等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廉潔。只要大家平等地過苦日子，那就是幸福了。如果像他這樣，領(lǐng)導(dǎo)人帶頭過苦日子，蕓蕓眾生就更應(yīng)該歡欣鼓舞，感恩戴德。

□ 恐怕他想錯了。

■ 當(dāng)然想錯了。人民群眾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過好日子。何況平等也不等于平均。平等的意義有兩條，一是人格平等，二是機(jī)會均等。只要做到這兩條，先富后富，多富少富，不是問題。有人曾經(jīng)說，我不關(guān)心領(lǐng)導(dǎo)人一餐幾菜幾湯，我只關(guān)心我們普通老百姓，能不能也四菜一湯。這才是大實話，也才是天下人的愿望。

□ 相反，像墨者那樣，人人破衣爛衫，餐餐粗茶淡飯，天天勞動不止，還不準(zhǔn)有任何娛樂活動，恐怕不是廣大人民群眾向往的生活。

■ 所以《莊子·天下》說，墨子這種主張，實在是“反天下之心”。反天下之心的結(jié)果，勢必是“天下不堪”，沒人受得了。因此，就算墨子自己能夠?qū)嵭校营?dú)能任），卻“奈天下何”！這樣“離于天下”，違背人之常情常理的主義，能得到實行嗎？肯定不能。

□ 看來，墨子的“國企改革”，和我們今天做的事情，并不完全一樣??！

■ 當(dāng)然并不完全一樣，也不可能完全一樣。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要把所謂“公平”放在首位，恐怕也只能是大家一樣地過苦日子。所以，我們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責(zé)備墨子。實際上，直到今天，我們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不還在為所謂“公平與效率”爭論不休嗎？今人都說不清的，怎么能要求古人就搞得掂呢？但是，我們?nèi)匀荒軌驈闹械贸鲆恍┙逃?xùn)。

□ 什么教訓(xùn)？

■ 那就是任何改革方案，都必須有可行性。所謂“可行”，還不僅是“可操作”。更重要的，是“合人情”。不能認(rèn)為你作為改革者，作為領(lǐng)導(dǎo)人，怎么怎么樣了，大家也得跟著怎么怎么樣。是的，你辛苦，你廉潔，你克己奉公，你以身作則，我們會尊敬你，但未必會照著做。畢竟，我們不是導(dǎo)師，不是領(lǐng)袖，不是圣人。我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就想能夠過個好日子，我們?yōu)槭裁匆衲阋粯印耙钥酁闃贰蹦兀?/p>

□ 于是，墨子一片好心的結(jié)果，便只能是眾叛親離？

■ 大約是吧！不過，墨家學(xué)說的問題，還不僅僅如此。正如我在前面所說，他們的辦法不但最不管用，也最用不得。

□ 為什么最用不得？

■ 原因也很多。不過，我建議你先聽聽孟子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