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是“愛你沒商量”，儒家是“愛你有商量”

□ 我們現(xiàn)在不是要討論墨子的問題嗎？為什么要聽孟子的呢？孟子就一定對嗎？

■ 不是這個意思，我沒說孟子就一定對。不過，要弄清楚一個人哪些地方不對，或者哪些地方不妥當(dāng)、不周全、有問題，最好聽聽反對派怎么說。反對派的意見，雖然未必就正確，但一般都能說到點子上。這么說吧，反對派自己的主張，沒準(zhǔn)根本就行不通；他們對別人的批評，卻常常能夠擊中要害，甚至一針見血。

□ 為什么？

■ 也有三個原因。第一，批評別人，通常比批評自己容易，這叫“別人的腦袋好搖”。第二，既然是反對派，立場固然相反，方法也往往不同。這就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第三，反對派為了戰(zhàn)勝對方，就必須研究對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嘛！所以，真正的反對派，有水平的反對派，常常比我們自己還了解我們。當(dāng)然，我說的是真正的反對派，有水平的反對派，靠“假新聞”混飯吃的不算，一知半解信口開河強(qiáng)詞奪理，“為反對而反對”的也不算。

□ 孟子是真正的反對派嗎？

■ 是。正如墨子是批孔第一人，孟子也是批墨第一人。而且，孟子的火氣還很大，火力還很重，甚至大罵墨子“是禽獸也”。

□ 孟子為什么這樣恨墨子？

■ 當(dāng)然因為墨家是儒家的大敵。我們知道，自從孔子出來發(fā)表“救市主張”，并且游說諸侯，招收學(xué)生，儒家學(xué)派就創(chuàng)立了?？鬃拥闹鲝堧m然沒人采納，儒家的影響卻很大，可謂獨步一時。后來，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墨翟，也就是墨子，還有一個是楊朱。

□ 楊朱是什么人？

■ 就是主張“一毛不拔”的，我們以后再說（請參看《一毛不拔救天下》）。這兩個人，一左一右唱反調(diào)，影響巨大。用孟子的話說，就是“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思想輿論不是贊成楊朱，就是贊成墨翟，這對儒家的威脅太大了。

□ 那也不必罵人家是禽獸呀？

■ 倒也不完全是罵人，而是在孟子看來，如果實行墨子的主張，人就會變成動物。

□ 兼愛會使人變成動物？人與人相親相愛，怎么就變成動物了呢？再說了，孔子自己，不也是主張用“愛”來“救市”嗎？真不可思議！

■ 不可思議的事情多了。比方說，就人格和個性而言，孟子更接近的是墨子，而不是孔子。這一點，我在《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一書中有詳細(xì)比較。大體上說，孔子的個性是“溫文爾雅，溫柔敦厚”，墨子和孟子則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他們兩個，是先秦諸子中最“熱”的，也都行俠仗義，反戰(zhàn)愛民。

□ 可以舉例說明嗎？

■ 可以。比方說，墨子曾經(jīng)憤怒地質(zhì)問，殺一個人就該判死罪，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攻打別的國家，大規(guī)模地屠殺人民，該判多少重罪？這個問題，孟子就回答了。

□ 孟子怎么回答？

■ 死刑都不能贖他們的罪（罪不容于死）！所有的好戰(zhàn)分子、戰(zhàn)爭狂人，都應(yīng)該判處極刑，叫“善戰(zhàn)者服上刑”。請大家看看，這像不像墨子？又比方說，他們都主張改革人事制度，只不過孟子的說法叫“尊賢使能”，墨子的說法叫“尚賢事能”，意思都一樣嘛！

□ 他們也都主張愛，對吧？

■ 對，而且說法非常相似。墨子的主張，是“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孟子的主張，則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請大家看看，這兩種說法像不像？實在太像了，簡直就如出一轍。

□ 那他們怎么又弄得水火不相容？

■ 說來好笑，他們的分歧之一，竟然只是“愛有沒有商量”。墨子認(rèn)為“沒商量”，孟子認(rèn)為“有商量”，而且必須“商量”。

□ 這又是什么意思？

■ 墨子認(rèn)為，愛，是無私的。既然“無私”，就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也不分親疏貴賤、民族種族，統(tǒng)統(tǒng)一樣地愛。這樣一種沒有等級和差別的愛，就叫“兼愛”，類似于今天我們說的“博愛”。既然統(tǒng)統(tǒng)一樣地愛，當(dāng)然“愛你沒商量”。

□ 孟子反對這個意見？

■ 反對。孟子說，愛是有等級、有差別的。一個君子，最愛的應(yīng)該是“雙親”，其次是“民眾”，再次是“萬物”。君子對于萬物，只需要愛惜，不需要仁德。對于民眾，只需要仁德，不需要親愛。親愛只能給親人，而且首先給父母，然后再推而廣之，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這就叫“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在這里，越親近，愛得就越深、越多；越是疏遠(yuǎn)，則愛得越淺、越少。這就叫“愛有差等”。這樣一種有差別、有等級、有商量的愛，就是“仁愛”。這就是儒家的主張。

□ 儒家講“仁愛”，墨家講“兼愛”；儒家“有商量”，墨家“沒商量”？

■ 簡單地說，就是這樣。

□ 為此，儒墨兩家就吵起來了？

■ 還吵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