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談約翰·伯格之二
編 者:談一談您讀完《我們在此相遇》的感受吧。
梁文道:首先,伯格是一個很好的作家。今天大家對他的認(rèn)識是藝術(shù)評論家,其實他寫小說的歷史比他寫藝術(shù)評論還早,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非常非常老。他從開始就是一個時事評論、政治評論、文學(xué)、藝術(shù)集于一身的人,所以他的文字當(dāng)然是老于歷練的。而且很重要的一點,你看他這本書,你會注意到一個特點,這本書你要看得很慢很慢。為什么很慢呢?因為它的密度太高了。我隨便舉一個例子,像這本書里“浚河與清河”那一章,里面隨便一句話,你就覺得它是可以慢慢體會的,例如說184頁最后一段:“1939年,波蘭騎兵隊手持佩劍沖向入侵的德國閃擊部隊?!边@句話太荒謬了,但是又太悲劇了。因為歷史上波蘭這個國家引以為傲的就是它的騎兵隊,曾在中歐的草原上享有“飛翼騎兵”的美譽,勇敢而驕傲,可這些騎兵隊現(xiàn)在抵抗德國的坦克閃擊部隊的方法,卻仍然是手持佩劍沖過去,整個畫面你會覺得那種悲壯感很濃烈。如果換作一個平庸的作家,他這一句話得用一段來寫,不是因為他沒辦法用一句話來寫,而是他不舍得只用一句話寫。伯格這本書令人震撼的地方就是,他有太多句子都是到了另一個作家手中就要寫一大段的。他掌握了太優(yōu)美、太好的一個意象,但他卻寫得這么濃縮。所以這本書的密度非常非常高。再比如181頁第三段最后一句:“貴族氣的莉茲向過去借取,而我,則借自革命性的未來。”他有很多這種非常詩意又非常哲學(xué)化的句子,你看完一句要想一想,所以這本書讓人讀得很慢,密度非常高。
編 者:似乎有一種拼貼的感覺,他把很多不同質(zhì)的東西,譬如地點、人物拼合在一起,好像是互相為對方做傳記。
梁文道:用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的說法,這屬于一種地志學(xué)書寫。約翰?希利斯?米勒,耶魯學(xué)派的文學(xué)評論家,他最近幾年就老講地志學(xué)。用這個地志學(xué),他可以從斯蒂文斯的詩、福克納的小說里面去看出他怎么樣寫一個地方,然后把這個空間意象當(dāng)做解讀一個文學(xué)作品最關(guān)鍵的東西。從理論上我們可以分析不同文學(xué)作品的地志學(xué)的元素。但是,也有些作家是干脆寫一個東西出來,就是以地志學(xué)的方法來結(jié)構(gòu)他的作品。譬如他的整個作品就是以描述一個一個地方為主,但是這個描述跟我們傳統(tǒng)的游記敘述游山玩水不一樣。不一樣在哪里呢?他希望透過描寫一個地方,提煉出一種特質(zhì),甚至是一種觀念。就是把一個地方變成一個不是實在的地方,而是個抽象的地方,這個地方是為了表達一種觀念而存在,他不再是描寫一個地方的景色或者風(fēng)土人情。他是要把這些上升到一個感覺、一種理念。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那些虛構(gòu)的城市就是為了要用來實現(xiàn)他的一連串的觀念,他把觀念寫成一個一個具體的空間,一個一個不存在的城市。而伯格是要以一個一個真實的地方,去寫出某種夢幻般的特質(zhì),用這個特質(zhì)去掌握他的生命中的一個人,死的人、活的人,朋友或者情人,同時又寫出他跟這個人的關(guān)系。所以這本書在這個意義上屬于地志學(xué)書寫。
但它同時又可以是很古典的一個記憶的呼喚。這個古典記憶就是一種中古以來的記憶術(shù)。一個人怎樣才能記清楚東西呢?這種記憶術(shù)說,假裝你腦子里面有一張地圖或者是一幢大房子,里面有不同的房間,我把不同的東西放進不同的房間,我在這個房間里面想象還有柜子,柜子的第一個抽屜放有關(guān)我小學(xué)的記憶,第二個柜子專門放亞里士多德修辭學(xué),等等。精巧的記憶術(shù)必須要為腦子里的每個空間建構(gòu)出一個特質(zhì),適合安放同類型的東西。這個時候你要記憶的東西不再是冷冰冰的知識、資料或者檔案,而是加上了一種朦朧的感性色彩。而這個地方也不再只是個客觀的外在的空間,它在這個記憶的方法里面被賦予了一種特性。
《我們在此相遇》這本書,在這個意義上也是這種記憶的使用,就是賦予不同的空間以不同的特質(zhì),好存放享有那種特質(zhì)的記憶。最鮮明就是第一章,講里斯本。為什么要安排他在里斯本遇到他死去的母親,而且他母親還說,死人都很喜歡里斯本,似乎它是死者的城市?為什么呢?你就要看他怎么去寫里斯本這個城市了。比如他寫到這個城市鋪的那種有名的瓷磚,他說:“然而與此同時,這些出現(xiàn)在墻面、地板、窗子四圍和階梯下面的裝飾,卻又訴說著一個不同的、完全相反的故事。它們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氣蓬勃的色彩,還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斷重復(fù)的圖案,在在都強調(diào)了這個事實: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而不管藏在它們下方或背后的究竟是什么,都可以永遠地隱藏下去,在它們的掩護之下,永遠隱匿不見?!保?5頁)鋪滿這樣的瓷磚的這個城市,就是一個死者的城市,因為死者的秘密就是我們知道他們存在,但是我們看不見,他們被掩蓋了起來。而且死者的數(shù)量之多,正如這個城市空間質(zhì)感之緊密,好像是一個生物,身上滿是皺褶,每個皺褶里面藏滿了不同的虱子、跳蚤一樣。你看他寫這個建立在七座山丘上的城市,沒有一條路是平的,你要高低起伏爬上爬下那么走。有軌電車穿梭在非常窄的街道。窄到什么程度?窄到你家里的窗戶打開,伸手能夠碰到電車窗戶里的人。那么緊密,那么狹窄,彎來彎去起伏不定,你永遠看不到下一個路口是什么。這是一個迷離的、適合躲藏一些東西收藏一些東西的城市。
關(guān)于他母親,為什么要把他的母親安排到這座城市,完全看得出來,這是個記憶術(shù)。他母親生前沒跟他去過里斯本,他母親在生的時候也從來沒去過里斯本。為什么今天會在里斯本碰到他母親呢?就是因為他要把他母親放在那里。為什么要放在那里?因為那是個適合寫死人的地方,而且還是個適合寫他母親的地方。因為這里面核心的部分,一個最大的秘密,就在于他曾經(jīng)在小時候見過他母親以前的丈夫,而他母親以為他不知道。這個部分很妙,牽扯到這本書的一個性質(zhì):這是一部小說嗎?還是自傳?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它真的是自傳的話,他不可能寫出他母親對他說的那些話,譬如當(dāng)年我前夫如何如何,他跟你父親比起來怎樣怎樣。這種話,真實的約翰·伯格是不可能從他已死的母親嘴里聽到的。如果把這本書當(dāng)成傳記來看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話恰恰說明了這是個虛構(gòu)的部分,這是一個兒子小時候曾經(jīng)看過媽媽的情人,長大了就幫她創(chuàng)作一段情節(jié)出來,再交給虛構(gòu)的母親去跟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