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喜劇演員都在扮演受害者,這個受害者必須贏得所有買票觀眾的心,而那些觀眾也都是受害者。
哈里·錢平來到臺下,像站在悲劇的邊緣似的,伸出雙手乞求幫助:人生是件非常艱難的事,你永遠無法在活著的時候掙脫它!當他在一個美好的夜晚說出這句話時,整棟房子都在他的掌心。
佛拉納根和艾倫沖上來,好像有什么緊急大事而他們來遲了。然后,他們以飛快的速度表現(xiàn)出,整個世界和它那些緊急大事完全基于一場深深的誤會。那時他們還很年輕。佛拉納根有一雙充滿靈性的天真的眼眸;凱斯·艾倫,直挺挺的那個,則是短小利落,準確無誤。然而,他們卻一起演出了這個世界的衰老!
假使我可以把出租車賣了,我想回到非洲去,做我以前的工作。
什么工作?
挖洞然后賣給農(nóng)夫!
麥克風會扼殺他們的藝術,肯在頂樓樓座上小聲對我說。我問他什么意思。聽聽他們是如何運用聲音的,肯解釋道。他們是對遍布整個劇場的人在說話,我們就在這些人當中。假如他們使用麥克風,就不會再是這樣,觀眾也將不再置身其間。歌舞廳藝人的秘密就在于,他們是不設防地演出,就和我們?nèi)疾辉O防一樣。帶麥克風的演員就像武裝起來的一樣!那就是另一種情形了。
他是對的。歌舞廳就在接下來的十年里消亡了。
一個女人,提著一籃野生酸模,打我們桌邊經(jīng)過,諾維廣場的桌邊。
你可以為我們做些酸模湯嗎?肯問我。明天我們可以用它來取代羅宋湯。
我想應該沒問題。
加蛋嗎?
我可從來沒試過這種。
嗯,他閉上眼睛,你把湯準備好,端上來,然后在每個碗里放一顆熱熱的全熟的白煮蛋。記得要在碗旁邊擺上湯匙還有刀子。把蛋切成片,和著綠色的湯一起吃。那種融合了蔬菜的尖銳酸楚與雞蛋的圓潤舒適的滋味,會讓你想起某件非比尋常而又遙遠的東西。
家嗎?
當然不是,甚至對波蘭人也不是。
那是什么?
是幸存吧,也許。
對我而言,肯似乎永遠住在同一間套房里。事實上,他經(jīng)常搬家,但總是在我離家住校那段期間,等我回來看他時,總是會發(fā)現(xiàn)同樣的幾件家當堆在一張類似的桌子上,桌子擱在一張類似的床腳邊,床在一扇插了鑰匙的門后面,那扇門通向樓梯,樓梯由一位房東太太看管著,房東太太以同樣的方式擔心著燈老是沒關。
肯的房間有個煤氣暖爐和一扇高窗。暖爐上的壁爐臺,就是他堆書的地方。臨窗的桌子上有部大型的移動式無線電(當年,“收音機”這個詞還很少人用),我們用它收聽各種消息。1939 年9月2日:今日凌晨,德國陸軍裝甲師未經(jīng)預警入侵波蘭。六百萬波蘭人,其中半數(shù)是猶太人,將在接下來的五年里喪生。
房間的壁櫥里不只收放衣服,還儲藏了食物:燕麥餅干,全熟白煮蛋,菠蘿,咖啡。煤氣暖爐旁邊有個煤氣灶可以燒水,他習慣把燒水的長柄鍋擺在窗臺上。房間聞起來有股香煙、菠蘿和打火機燃料的味道。馬桶和洗臉盆在樓梯平臺上,可能是上面那個,也可能是下面那個。我老忘記是哪個,他就常在我后面大吼:往上不是往下!
他的兩只旅行箱打開來擱在地上,里面的東西從來沒有完全拆包過。那個時代,沒有任何東西是拆包的,即便是人們腦子里的東西。每樣東西不是儲存著,就是在運送中。夢想擱在行李架上,收進背包和旅行箱里。在一只打開放在地板上的旅行箱里,有一罐產(chǎn)自布列塔尼的蜂蜜,一件深色的漁夫衫,一冊法文版的波德萊爾,還有一只乒乓球拍。
讓你領先15 分好了!他提議道。準備好了嗎?開始!15 比0。15 比1。15 比2。15 比3。他正在痛擊我,就像1940 年一樣。到了1941 年,他還是以三戰(zhàn)兩勝打敗我,不過他沒再讓我就是了。
那時,他在某個為英國廣播公司(BBC )外事業(yè)務服務的部門工作,關于他的單位他只字不提。他下班回到房間,往往已經(jīng)是凌晨時分。他的被面是錦緞的。
那些早晨,我們經(jīng)常在格洛斯特路(Gloucester Road )的壁壘森嚴的咖啡館吃早餐。當時食物都是限量配給的。不愛吃甜食的人就把他們配給到的糖讓給別人??虾臀液炔?,因為茶比咖啡精來得好。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報紙。每份報紙四頁──最多六頁。1941 年9月9日:德軍封鎖了列寧格勒。1942 年2月12 日:三艘德國巡洋艦暢行無阻通過多佛海峽。1942 年5月25 日:德國陸軍在哈爾科夫(Kharkov )俘虜蘇軍25 萬。納粹,肯說,正在犯跟拿破侖一樣的錯誤:他們低估了“冬將軍”的力量。他是對的。11 月底,保盧斯將軍(General Paulus )和他的第六軍團就在斯大林格勒遭到包圍,次年2月向朱可夫?qū)④姡℅eneral Zhukov )投降。
1943 年4月中旬的某個早晨,肯告訴我一則倫敦電臺的廣播,那是前一天由波蘭流亡總理西科爾斯基將軍(General Sikorski )發(fā)表的,他呼吁波蘭境內(nèi)的波蘭人,起來支持即將在華沙猶太區(qū)發(fā)動的起義。華沙猶太區(qū)正遭到有計劃的清洗。西科爾斯基說,肯慢慢說道,人類歷史上最為重大的罪行正在上演。
只有在那些健忘的時刻,在腦子空空、什么也沒想的時候,正在發(fā)生的滔天大罪才能確實讓人們感受到。在那樣的時刻里,滔天大罪被記憶在空氣中,在春日的天際下,訴說著至今我仍無法命名的第七感。
1943 年7月11 日,英軍第八軍團和美軍第七軍團攻入西西里,拿下錫拉庫薩。
我把你當成初學者,肯從這張克拉科夫的桌子對面探過身,小聲對我說,而我懷疑,假如我仔細品讀今天的你,我可能會失望。
關于精通這件事,總是有某種悲傷,難以形容的悲傷,我回答。
我認為你是個初學者。
還是嗎?
更甚以往!
而你是老師?
我沒教。但你學了。那是不同的。我讓你學!我也從你身上
學到一些東西!
例如?
快速穿衣。
還有別的嗎?
如何大聲朗讀。
你自己就很會大聲朗讀,我說。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你是怎么做的。你大聲朗讀的秘密。你會逐字逐句地讀,你不會把句子先看完,除非你念到那里,那就是你的秘密。你拒絕考慮將來。
他拿下眼鏡,好像他已經(jīng)看夠了,也說夠了。他確實很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