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個上流社會的派對,兩人彼此的勾引游戲。四十五歲的文豪被人簇?fù)恚蠹铱释犓f出一句充滿智慧、值得回味再三的言語。但他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這位少年,“黑頭發(fā),杏仁模樣的綠眼睛,女孩子般姣好的肌膚”。在場的每個人都認(rèn)識普魯斯特,當(dāng)然。但他竟向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自我介紹:“我叫馬塞爾?!鄙倌旮吲d,喜他不報全名,顯得沒有架子,十分親切??墒巧倌晖瑫r也明白:“當(dāng)然,你是故意的?!痹趲拙渥钇椒膊贿^的寒暄里,《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那位最精細(xì)最敏感的藝術(shù)家與十六歲的美少年交手,試探,相互猜度對方的用心……
是什么使得一位不過十六歲的男孩吸引住了普魯斯特,甚至與他平起平坐,不分軒輊?是他的美貌。一個美麗至極的人必定見過人間所有的諂媚與心計,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和交易。所以當(dāng)他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其實已經(jīng)有四十五歲那么老了。而且在他眼前,眾生莫不陰暗,他不知童真,也不信單純,所以美麗是危險的。所以普魯斯特喜歡的,不只是容貌,或許還有這種世故與危險。
然而,美麗的人又必將經(jīng)歷美麗的消退。自他年輕的時候,他就有預(yù)感,那些曾經(jīng)圍繞身邊恍若飛蟲的人群必將離去,轉(zhuǎn)向另一頭動物的新鮮尸體。何等殘酷又何等蒼涼,他怎能不老?
或曰,其人猶如焰火,必以瓶供,遠(yuǎn)觀其盛放如花,至于熄滅,不可觸碰,不得直視。如是我聞,卻屢屢犯禁,破瓶取火。乃退膚削骨,肉成泥,血化煙,遍體焚盡。方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咄!無非一具臭皮囊。善哉。
然后我放下了麥克風(fēng),離開演講廳,回到自己出版社的攤位,預(yù)備拿起另一管麥克風(fēng),像在市場一樣嘶吼叫賣。突然,多年不見的舊人出現(xiàn)了,生澀寒暄。我認(rèn)識了左邊是她的丈夫,右邊是她的孩子。她還要小孩打招呼:“快叫叔叔!”我們甚至交換名片。然后,人堆中有照相機的閃光,我聽見有人在喊:“是梁文道?!蔽覍λf:“對不起,今天人真多?!彼残Γ骸笆前?,你一定很忙?!?/p>
擠進攤位,脫下外套,我握緊麥克風(fēng),與搭檔開始又一場的表演,想要截住書展那五十萬的人流。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我是沿街叫賣的作者,我是恬不知恥的賣藝文人。做了那么多年的節(jié)目,那么多年的街頭演講,我知道如何控制聲線掌握節(jié)奏,怎樣以眼神掃視站立的人群,說到哪一句話應(yīng)該稍微停頓,好營造最大的效果。
我看見他們一家,笑著望我,然后在五十萬人之中被推得漸行漸遠(yuǎn),終于在下一條巷子的轉(zhuǎn)角處消失。她在揮手嗎?她的嘴形似乎在說些什么?我應(yīng)該說再見,那一切過去與未來的,該來的與不該來的,“再見了”!但是,我說了一個笑話,哄堂大笑,大家真的過來買書,而且索取簽名。拍檔與我相視一笑,都算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