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變是最與自身血肉相連,卻也最不屬己的異物。
聽取醫(yī)生的診斷,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一次學習。學習對自己感到陌生。電視里常有氣急敗壞的末期癌癥病人向醫(yī)生大吼:“你能不能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們總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寫在肉體上的銘刻。
好些動人的疾病文學,像西西,或蘇珊·桑塔格,對我而言,無非是面臨生命最后光景時,對那巨大沉默領域的翻譯(盡管她們宣稱要還疾病一個本來面目)。在這個意義下,疾病作為生命的終結者,其實包括了兩個層面的意思。它當然摧毀了自然生命,也標志著半生經營下來的意義和文字之片斷流失。
祖母垂危之時,我警覺到“病也有它自己的歷史”這回事。醫(yī)生在巡每張病床前,根據(jù)床前一塊記事板,推斷病人目前的病況。有時也向親屬探問病者過去患病的情形,以及家族的譜系。
病有它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疆域,像一個個國家,在人體上展開它們的統(tǒng)治。病歷是一幅歷史地圖。
醫(yī)學和它的體制向我們陳示,那種種的專技語言,在我們身上擁有主權,世代相承。正如我們是祖先的血裔;我們的分裂,我與自我并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斗爭,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