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畢業(yè)之后,我考不上大學,停學一年。那一年里,我會靠在地鐵站欄桿邊喘氣,直冒冷汗,呼吸困難。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路上。
第一次的事故發(fā)生在1989年高考世界歷史科的考場。突然的胃抽筋令我不能繼續(xù)持筆,場上監(jiān)考不大關心我的情況,也沒有提出什么特別措施。我只有挨到火車站,想搭乘火車去旺角會合我的朋友。該日五四,學界有一趟游行。我卻蹲在車站的男廁里,無法把握自己的狀態(tài),不能判斷該嘔吐還是透過直腸泄出不快。我只好站在一格便坑打起氣功,以助自己平靜下來,別人都把我當作瘋子。額上冰涼,整件上衣卻已被汗?jié)裢?,我知道得立刻趕去醫(yī)院,所以叫了輛的士。
在威爾斯親王醫(yī)院的急診室等候了半小時,我暗忖自己會在那排長凳上完蛋,撞向右邊那位女士。結果沒事,因為家人到了之后,循例先把我臭罵一頓,我整個人瞬即平穩(wěn)下來,一起討論事件的前因后果??蓱z我的女朋友還在旺角等我,等了兩小時,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未來一年會是那么難受。
后來,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去看醫(yī)生。他們最初的診斷是胃抽筋,后來就只給我一些維生素丸,騙我那是有用的好藥。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疑病癥,我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但是在戲院內我會無法呼吸,半夜會突然從床上直板板地坐起,甚至走著走著可以無力得幾要跪倒地上。這些感覺那么真實,令我醒悟到我不能再靠西醫(yī)西藥,我給自己發(fā)明了一種藥,就是一種運動飲料“寶礦力”。在那一整年中,我每發(fā)現自己身體不適,就喝寶礦力,它簡直是領受了魔法的巫藥,藥到病除。
或許因為身體,在所謂的文化圈中又算是新人(雖已寫了一年多兩年的稿,但真正加入群體活動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一年里,我很沒有自信心。記得在客串一個演出時,我需要脫剩內褲演出。開場前半小時,我急急跑到廁所內換上一條新的。還好我有許多朋友(雖然很少見面),他們實在是仁慈的人,扶了我一把。
有一回,其中一位找我不曉得干什么,被家母截下電話。她似乎不太客氣地叫他不要再找我,因為我要準備入大學的考試。他當晚和我的父母討論了半小時,三個大學畢業(yè)生為了我的前途,辯論大學的重要性和其本質,令我尷尬。但是我很感激,他實在是一個好朋友。我想,我不該常說他的壞話。
1989年,我參加了一個實驗劇場的演出。其實是段美好的日子(對我而言,世界似乎是新的),我在暈眩、冷汗和興奮中度過窩在黑暗小劇場的每一天。第二次百萬人游行當晚,我要回去排戲,既然下午有空也就到中環(huán)走一遭。事后我寫過一篇文章,試圖理性地解釋為何我在游行中途離開。當然群眾運動的本質,突然具體地樹立眼前,是使我很緊張、難受,不得不走。但如果不是本來底子就差,那一天我又會不會那么不舒服?那一年來的虛弱對我的政治表現起了什么作用?這是我到現在仍無法解釋的。只記得那一天,走到現在的利寶大廈前一條街時,我就按著其他人的肩膀,離開人群,扶著欄桿和路障走下地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