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的時候,做母親的胡里胡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釋者”的職位。記得小男孩初入幼兒園,穿著粉紅色的小圍兜來問我,為什么他的圍兜是這種顏色。我說:“因?yàn)槟銈冋衩倒寤ò暌粯涌蓯垩剑 薄澳侵邪酁槭裁淳痛┧{(lán)兜?”“藍(lán)色是天空的顏色,藍(lán)色又高又亮??!”“白圍兜呢?大班穿白圍兜?!薄鞍?,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凈很純潔的意思?!彼鋈婚_心地笑了,表情竟是驚喜,似乎沒料到小小圍兜里居然藏著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嚇了一跳,原來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說的,就夠他著迷好幾個月了。
十幾年過去了,午夜燈下,那小男孩用當(dāng)年玩積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結(jié)構(gòu)。黑白小球結(jié)成奇異詭秘的勾連,像一扎緊緊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復(fù)卻條理井然無懈可擊的小說。
“這是正十二面烷?!彼f,我驚訝這模擬的小球竟如此勻稱優(yōu)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氫,二者的盈虛消長便也算物華天寶了。
“這是赫素烯?!?/p>
“這是……”
我滿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個曾要求我把整個世界一一解釋給他聽的小男孩,現(xiàn)在居然用他化學(xué)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向我解釋我所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蒼祈求一兩年額外加簽的歲月,其目的無非是讓我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嘆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多用悲壯的,雖注定失敗卻仍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并且也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詞、用弦管、用丹青、用靜穆、用愛,一一對這世界作其圓融的解釋。
是的,物理學(xué)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diǎn),給我一根杠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的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原載1990年3月23日《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