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老常家祖上出身官宦人家，可是總的來說還是行武，古董書畫這些也就是老大常知冷先前愛裝個斯文，結(jié)交些個文人雅士，可是大哥這一發(fā)配，家里就沒了問話的人了。五爺看著收上來的這些個家伙什，正犯著愁呢，常遇春發(fā)話了，說：“咱何不找史家老大史榮欽看看？”

常遇春說的這個史家，呵呵，那可是非同一般，是民國時候宣武有名的古董商人。舊時候這古董商人也分兩類：一類是在琉璃廠開著門面做生意的，還有一類是專門結(jié)交豪門雅士串貨的。開著門面的，柜上交易的難得有好東西，多數(shù)都是破落戶上門，送上的也是些個二三流的物件，偶爾遇上個好東西，俗稱撿漏兒，可想而知其概率之低。而后院關(guān)著門的交易，才是大宗的買賣，因為臉面或是貨的來路，不大好見人。

那第二類呢，自己也是名門之后，對這些古董字畫有著多年的研究，又與名流富賈多有往來，所以就受人之托，或轉(zhuǎn)手或?qū)っ^手的都是好東西。史家就是這第二類，解放的時候老爺子在上海，帶著細軟和姨太太就奔了臺灣，留下史家?guī)讉€孤兒寡母艱難度日，這十來年就靠著往榮寶齋①送東西換來銀錢過生活。

于是五爺就打發(fā)常遇春把史家大公子史榮欽請來，向老太太請過安之后，進了廂房老五的屋里，五爺使了個眼色，他二侄子常遇夏就從外面拿了幾樣?xùn)|西進來。

史榮欽上手看了幾樣，搖了搖頭，說：“這些也就是個平常小戶的東西，值不了幾個?！崩洗蟪Ｓ龃郝犃诉@話，又給老二使了個眼色，一會兒工夫老二又螞蟻搬家一般一樣樣拿進來。史榮欽一件一件上手仔細看著，慢慢地從面無表情變成了兩眼放光，過手的東西也被他分成了兩堆兒。

都上過手了，史榮欽指著那大堆的東西說：“這些不叫玩意兒，比廢鐵值不了多少。”然后又指指剩下那小堆的，說這些才算是玩意兒，特別是這個這個，如何如何，口若懸河一般講開去。這一說就說了一晚上，聽得老常家叔侄幾個云里霧里，自此就把史榮欽奉為高人，日后史家走背字的時候，常家沒少幫史家的忙，這是后話。

等史榮欽把這些物件的年代、出處、特色、價值一一說完，這些東西也就在大家伙面前排了個隊。常五爺繃了一會兒，拿出幾個二等的好東西交給史家公子，說：“史爺，這幾樣麻煩您給想辦法出了吧，哥兒幾個弄點酒錢。至于宣德爐②和另外幾樣，我想給我老娘當個玩意兒，自從我爹沒了，老

注：① 榮寶齋：馳名中外的老字號，迄今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始建于清朝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1894年被改為榮寶齋，取“以文會友，榮名為寶”之意。榮寶齋在經(jīng)營活動中注重書畫珍品的收藏已形成一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有“民間故宮”之譽。

② 宣德爐：明代宣德年間所造的銅香爐。用暹邏國（泰國）進貢的“風(fēng)磨銅”，另外加金、銀、錫、寶石等30多種原料，宣德爐配料嚴格，冶煉尤精，一般須經(jīng)過六至十二煉。

娘早晚都得燒幾炷香，這些年我也沒孝敬過她老人家，老大又不在跟前兒，這些玩意兒就當我盡了個心吧?！?/p>

常五爺打出老太太這張牌，史榮欽就是心里再惦記著，嘴里也不能說什么，于是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讓叔侄幾個等他的消息。

送史大公子出門的時候，老二常遇夏一直送到胡同口，看著左右沒人了，這才張口說：“大哥，今天兄弟我真是開了眼了，這里邊還這么多學(xué)問啊，您能不能收我做個徒弟，以后跟您多學(xué)學(xué)？”史榮欽是個爽快人，這幾年除了出貨換米，肚子里這點水連個倒的地方都沒有，今天在常家?guī)仔值苊媲伴L了臉不說，這常遇夏看著也精明伶俐，于是應(yīng)承著說：“什么師傅徒弟的，以后有空來家坐坐，這些個雜器不是我的長項，哪天我給你看幾樣好東西?！背Ｓ鱿囊宦犣s緊稱謝，臨走把自己兜兒里攢了些日子的毛票一股腦塞到史榮欽手里說：“哥你拿著當個車錢，我就不送了，咱們改日見?！辈坏仁窐s欽回過神兒來，常遇夏扭過身就跑回了胡同深處的常家大門。

這邊常家五爺繼續(xù)串街抄底兒，那邊史家少爺瞅著機會出貨。史家這些年出的都是自家的東西，所以也用不著躲著閃著，可是這次出的不是自家的，和過往的貨不是一個路子，所以史榮欽多長了個心眼。這一來一往又加了個人進來，這人就是日后北京收藏界的祖師爺，大名鼎鼎的臧守義臧爺。

有人就說了，北京收藏界，最有名的那不是馬未都嗎？錯了，馬老，長項是會說，文人嘛，一個能說成仨，靠的也是這張嘴、這支筆掙錢，當然現(xiàn)在換成鍵盤炒博客了?？墒鞘稚险嬗泻脰|西的主兒，哪個敢對外宣稱自己藏著一套帶銘文的編鐘啊，找死呢不是？就算同行不惦記賊也沒惦記，那還有個故宮博物院惦記著呢，就是臧守義這樣的老鱉，到了老年還折在人家手里，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見了乾隆了。這事頗曲折，咱們?nèi)蘸笤偌毐怼?/p>

臧家老宅，解放前和榮寶齋那是開著門唱對臺戲的，解放以后公私合營①沒幾天，就算在榮寶齋門下了，臧家連個講理的地方都沒有，人家還給留著個工作就不錯了，真較真兒，臧家也沒那么干凈，欺行霸市、走私銷贓的事兒沒少干過，所以臧守義深知夾著尾巴做人在新社會比什么都重要。臧家和史家，那交往可真得往上數(shù)好幾代了，這些年雖是沒了生意往來，臧守義和史榮欽一直沒斷了走動，言談間免不了昨日秋風(fēng)凋碧樹的感嘆。

這次史榮欽找上門來，托他出手這幾件東西，臧守義開始沒問什么，幫著拿到榮寶齋出了手，憑著自己的面子，估的時候沒壓價。后來出手的東西多了，臧守義繃不住了，說史公子你還是讓我見見貨的主人吧，心里踏實。于是，常家和臧守義的交往，也就由此開始。因為臧守義比他們都大，但按史榮欽的輩分，除了五爺以守義相稱，那幾個侄子都稱他為臧大哥。

歷史就是愛捉弄人，當年常家叔侄幾個的惡行，無意間竟然把老祖宗留下的好玩意兒給保留了下來，也算是有功德。日后開放了，古董又進入人們視野的時候，市面上那些個來自民間的宣德爐，你以為都自己從地里長出來的？當然歷史也沒讓這些人白幫忙，這些物件換手之間得來的高額利潤，成為北京民營資本的最早一桶金。

注：① 公私合營：中國對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實行社會主義改造所采取的國家資本主義的高級形式。大體上經(jīng)過個別企業(yè)的公私合營和全行業(yè)公私合營兩個階段。個別企業(yè)的公私合營，是在私營企業(yè)中增加公股，國家派駐干部（公方代表）負責(zé)企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