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到醫(yī)院產檢,我最喜歡看那些"看嬰兒的人",男女老幼合起來就是一幅社會縮影。有的看來像勞工階層的年輕爸爸,腰系B.B.Call,腳趿最俗氣的白底藍帶拖鞋,喜獲麟兒(或明珠)的笑容里透露擔子的沉重;有阿嬤級的本省歐巴桑,戴金項鏈、金手鐲,福泰的樣子像子孫遍布臺灣頭尾,她走過之地立即變成娃娃園。有的應是小公司老板,西裝筆挺,一頭油發(fā),渾身古龍水味,一面嘰嘰喳喳打大哥大"按捺"客戶,回過頭來瞟幾眼嬰兒,又謹慎退后幾步,嘀嘀嘟嘟叫小李到中和倉庫調貨。事業(yè)生猛,"做人"成功,典型的臺灣經(jīng)濟奇跡代表人物。
觀賞嬰兒,鮮有人不微笑。那過程似從冬季滑入初春,眉頭紓解,嘴角輕輕蕩出去,發(fā)出溫柔嘆聲,用的語言都是燦亮、飛揚、愉悅的。難怪一群人看得都不想走,因為嬰兒誘發(fā)人內心最美好的部分,每個人流淌自己的真與善,如一彎清溪,一群人聚起來,豐沛成大江大河,沉浸在集體共感里,像被暖陽麗景環(huán)繞,上癮似的,嘴上說:"走啦走嘍!"心里卻想:"再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吧!"
嬰兒對成人社會的啟示,或許即是"復元",把被敗壞的世俗社會弄得像黑抹布似的心軟化、漂白、洗凈而恢復至無邪純真狀態(tài)。然而那時刻何其短暫,布幔一拉上,又紛紛變回干巴巴的黑抹布,塞滿大街小巷。
護士從箱型床上抱起小家伙連同一瓶牛奶交給我,此時亦有幾位媽媽進來準備喂奶。我們各在喂奶室找個座位,解衣讓新生兒學習吮吸母親乳頭,以便刺激奶水分泌。
我輕聲對他說:"早哇,我是媽媽,你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哭?不要怕,媽媽在這兒,媽媽喂你吃奶奶。"
他還睡著,似乎也要醒了,眼睛眨了幾下又閉著,裹在包巾里的小手微微地動,好像知道媽媽來了。我忍不住深深嗅聞他的味道--生命誕生第二日的香味,沒有一位香水大師調得出這味兒,感覺像在有霧的暖春季節(jié),躺在一條鋪滿柔柔軟軟花瓣的小徑上,吮著溫熱、香濃的乳汁,而遠處山坡傳來羊群經(jīng)過的鈴聲。這味道不易調制,因為它叫"深愛"。
他很快含住乳頭,用力吮吸幾下。由于尚無奶水,改喂牛奶。他倒不排斥,吸得甚勤。先前聽說有的嬰兒會認奶嘴、乳頭,只肯擇一,使得產后三、四天才分泌奶水的媽媽無法直接喂奶,必須擠出奶水用奶瓶喂才行,增加不少困擾。小家伙這么不挑嘴,讓我放心不少。
他吸得很賣力,不過牛奶量好像沒減少。同來的媽媽們已喂畢紛紛離去,只剩我與小家伙。一位護士過來協(xié)助,她告訴我他吃得較少,出生到現(xiàn)在吃過兩次,各是十五和二十毫升。她說她會幫我喂他,要我回房休息。
中午再去喂奶,小家伙還是吃得很慢,喂了一個鐘頭仍然沒吃多少。晚上,嬰兒室打電話到病房,說小家伙"喂食困難",已請小兒科醫(yī)師看過了,現(xiàn)在送到觀察室,叫我們去辦手續(xù)。
恐懼襲來,我忍不住彈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