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本來挺倒霉,在外面喝酒喝得太晚,家童睡死了,敲門也不應(yīng)。學(xué)士老爺大約是不習(xí)慣自帶鑰匙的,進不了門,干脆到江邊溜達。
在無人的江邊,在夜深人靜進不了家門的一刻,他很自然地卸下了所有的身份,還原成孑然一身的這一個人,他用這個人的眼光回看一下日常生活中的自己,滔滔的廢話,泛濫的笑容,那些自以為是肺腑之內(nèi)的心情,說到底竟都是為欲望所牽系。誰的靈魂,真的駐扎于自己的身體?蘇軾不由感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這一刻的澄明與超然,全拜那個酣睡的小家童所賜,蘇大人若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M了門,也就洗洗睡了,哪會深更半夜的,跑到這江邊來,又如何能生出這種孤絕的情懷?只可惜那個聰明的,能說出“學(xué)士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朝云不在身邊,此時她若在,也許能夠懂他。
《鄭風(fēng)?野有蔓草》寫的則是清晨的野外。我習(xí)慣在清晨寫作,知道清晨的好,既不像白天,有著菜市場般的嘈雜;也不像夜晚,充斥著廉價的誘惑。在這新鮮而又岑寂的霧氣里,我首先找到了自己,然后,我希望,遇見你。
這樣的相知,是高級的相知。人世間的相知,有時好像也不那么難,兩個人見面了,談股票、房價、小孩的學(xué)區(qū)、明星的緋聞,輕易就能找到N多共鳴點。在性的吸引下,裝作欣賞對方的靈魂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這淺層次上的共鳴來得快去得也快,更重要的,它無法給你帶來深刻的喜悅,激起你靈魂不由自主的顫栗,和想要擁抱生命的熱情。
在寂寞之處遇見知己,成了一個永恒的主題——辛棄疾在燈火闌珊處遇見,戴望舒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見,我最為心動的,是“古詩十九首”里的那個無名的女子,她選擇了高樓,希望在高樓之上遇見: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