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寫得很好的。我們小時候,你寫過一篇《我的爸爸》,你還記得否?后來你把作文本那幾頁撕下來,還讓我趁春游的時候丟到龍華烈士陵園的垃圾桶里去。因為那里最不會有人去。不會被人看到?!?/p>
我依然記得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因她還適時頓住了話題,那意思似乎是表示理解我可能會有的窘迫。但她的神色是溫和的,頂多是籠罩著一些不真實的潮氣,眼神泛著迷惑的光。我果然是尷尬地看著她,久久說不上話來,恰好又咬到一塊華芙,嘗到了一種久遠的冰激凌加侖的香味。
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篇文章寫了什么,那甚至能證明我“寫得很好”??晌矣忠阉鼇G掉。你知道,寫得好的那些小說,你都會想要丟掉的,因為不想讓那些重要的人看到。
不知為什么,當時我腦海中猛然蹦出幾個字:有別必怨,有怨必盈。我們就像是兩個病人,目光黯淡、渙散,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哀傷的成分難以細考。至于怨念,我想,她對我、我對她,多少還是有的。
漫長的停頓之后,我突然想問她關于劉澍的事。但始終難以啟齒,Moli以后,我再不敢問她這方面的事。我也想說些我們小時候的事,但心里已經(jīng)不確定她是不是愿意回憶?;蛘哒f,那些回憶對她來說是不是好的。她看起來很低落。又很平靜。這種平靜令我意識到長久以來我倆之間的某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鴻溝的寬度恰好能躺下他的父親與我的母親。
由于那些古老的微妙的問題始終橫陳眼前,我與王喬之間,想要徹底互相體諒是很難的。說和解又有些言重。不過,也是在她詢問我寫作的那一刻,才激發(fā)了我內(nèi)心強烈的感覺。因為有些小說,我可能不愿意給她看到。我承認自己缺乏虛構的能力,同時也沒有直面困頓的勇氣。也許親人之間,實在難以通過理性肝膽相照。表達越是客觀真實,殺傷力越巨大。
可即使心中懷有諸多埋怨,早年姑姑費心費力為我們倆忙碌的樣子,永遠留在我心底,是溫暖的模樣。她總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開我和王喬的被子,在所有的時間縫隙都用“快快快”催促填滿。
她總不忘記在任何時候都買雙份的東西,食物、衣服、玩具、書本。她本可以省去那些重復的物什,譬如教輔資料——雖然我全然不在意對它們的絕對占有欲,但姑姑總是在猶豫一下之后,依然堅持給我用新的。
而她唯一令我不適的行為,也不過是樂于在親戚面前裝出與我親昵的樣子,卻由于不夠熟練的緣故,時不時會硌疼我。當然,她當時有她的難處,我可以體諒。她活在一個兀自營造的偉大寬厚的環(huán)境之中,這是她唯一的鎮(zhèn)痛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