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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jié):你離開了這里,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8)

下一站,西單 作者:張怡微


生悶氣真是一個通俗的說法。上海話叫“怨”,有時更能妥帖形容我對父親不是愛也不是恨的強烈情感。如果怨能算愛的一種方式,那我愛他愛到發(fā)指。我們能坐在一起吃飯,彼此關心,遙遠又切近,卻從來沒有深入的話題。他比我年長,因而數(shù)他比我更軟弱。我總在避免聽他的故事,雖然我也不想將我們之間的關系搞得更僵。

我不斷地花他的錢,毫不手軟,甚至有那么些快感。而直至后來我不這樣做了,也不是出于愧疚,而是覺得厭倦?;蛘呶以撊バ艂€教,而后如同愛非洲艾滋病人一樣愛他,祈禱他,祝福他,歡喜他。愛他的女人,祈禱他的女人,祝福他的女人,歡喜他的女人?;蛘呓K于有過某個瞬間,我理解了男人有男人的需要。但也只會理解男友有男友的需要,跟他沒什么關系。他沾不到半點光。

我不知道自己的個性有沒有像他,還是更像我的母親。反正王喬成年以后,長得越來越像我姑姑,這常會讓我不自覺想到自己的母親,雖然沒有絲毫想念的意味。只是出于追根溯源的本能,我希望了解自己的身體與她的身體會不會相似??申P于這件事,所有擁有發(fā)言權的人都對我集體收聲,也算是不和諧氛圍中鮮見的默契。不過聽說我母親曾是個提琴手,興許我應該在這個陳述中加入一個“竟然”。因為我什么都不會,我的身上沒有沾染他倆的任何痕跡。后天所能習得的秉性,我不得不隨姑姑、姑父、或者王喬。而我姑姑極討厭音樂。雖然她有時自己也會哼些小曲,可一旦意識到了什么,便驟然停止。

在我上海的房間里,有一張很大的中國地圖。上海是起點,北京是遙望。上海與北京,在童年的我看來,就仿佛上海離北極那么遙遠。許多年來,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感到奇怪,為什么我總能對于那些得不到的東西寄予無限深情。同時又對于那些并不指向我的牽掛,投擲出無限的眷戀。我承認,在許多善舉面前,我沒有勇氣計較不滿。而一直以來,我都饑渴地熱望著無情的人愛我,這大抵也算是私人悲劇的根源之一。

中學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旁敲側擊。我問姑姑,我母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其實我更想知道一些她和我父親的事。但總仿佛觸到逆鱗。面對這些問題,我姑姑顯得十分暴躁。我又去問我姐,如果有一天我媽回來了,我姑姑會怎樣?我姐想了想,說,大概會殺了她。

我無意回避我的震驚,但也許王喬說的是實話?;蛟S有一天我可以以此嚇姑姑一回,就說我娘突然回來看我了,還問儂老人家好,不知她會不會立馬舉起菜刀來。

可她為什么要那么恨我媽呢?對于一個再沒有出現(xiàn)的人,寄予如此強大的情感究竟是不是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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