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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jié):你離開了這里,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12)

下一站,西單 作者:張怡微


我想他年輕的時候,應該也算是英俊的男人。這種上海式的英俊,是五官分明、清秀、正派的樣子。并不性感。但是很安穩(wěn)。他沒有趕上好的時代,至少我們如今身處的社會,他的長相不至于會生活得如此樸質、沉悶、波瀾不驚。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外觀甚至與早年的羅安頗為相似。明凈,文雅,從容不迫,口齒清利。

我第一次見到羅安時,他正代表我們學校的劇社演出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沒錯,他演的那個人,正是昂利。他有良知也有軟弱,為折磨所羞辱,最后卻被誤解為真正行兇的人。我曾一度迷戀這種淺顯的哀怨風致。當然不僅僅指我姑父,或是羅安。我還有無數(shù)人可以選擇,非常年輕的時候我曾這么想,如今卻不得不承認,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男性氣質,是我的死穴。

在家時,姑父的話很少,什么都聽我姑姑的。冬天他總是穿著厚厚的毛衣卡著脖子,還要套上一件古老的羽絨背心,幽幽地沏茶飲煙。20年來,除了我姐,他似乎不曾與家中的任何人對視超過兩秒鐘。

我不知道姑姑年輕的時候貪戀他什么,雖然在我看來,他們的婚姻,基本是一種清醒、無趣、卻又必須期之永遠的事。他讀過很多書,也為小朋友們寫過許許多多劇本。他嘗試通過童真的方式演繹美好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蛘?,他的內心是熱情而活潑的,我們都無法走近他,他也極不愿意,以他真實的性情來應對這糟糕的外部世界。

可我挺喜歡他身上閱盡滄桑后頹然的氣質,正從容地冷卻、塵封起過往的歲月,他仿佛是一個在冷藏庫工作的檔案員。在俗常生活中,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他的情感和熱望毫無用武之地?;蛟S我老了會像他,就仿佛人們對查拉圖斯特拉所說,人類是愛自己的,這種自愛有多少針對自己的蔑視啊。而我姑父的一生,仿佛就帶著這般無限失意的自我輕蔑。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也不知到何時才能結束。他看起來倒也不怎么絕望。抑或是他的失意早已深入骨髓。他孤立地生活著,也將別人孤立。所有的日常都仿佛與他毫無關聯(lián),人,食品,季節(jié)轉換,性,或是事關喜好的任何事情,在他的身上,全是機密。

我和我姐看過他排的戲。在我們小的時候,能看到木偶戲,算是很扎臺型的事了。可舞臺上的他,簡直就是另一個人。他們的戲班人不多,他偶爾也要客串一兩個小角色。木偶劇的演員大部分在舞臺上都不露臉,只用靈活的雙手操縱木偶,可在演出中,他們的面部表情可謂豐富至極。姑父需要變幻不同的聲音說話,需要大悲大喜的表情,需要唱歌,也需要扭動肢體以帶動角色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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