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是胡說,天地都沒有了,人也化煙化塵了,“恨”,哪里還能找得到它依附著身的所在呢?
其實說起來,數(shù)學才比較可怕,因為數(shù)學是“真理中的真理”。就算太陽熄了,月亮老了,銀河干了,1+1=2的道理是不能改的。而且,227也是永遠除不完的,循環(huán)小數(shù)的可怕可畏便在這里。真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數(shù)’綿綿無絕期”。我跟那老人的對話,其可怕之處便在于是個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小數(shù),可以永世永劫、地老天荒地演繹下去。
其實,我當時完全知道該怎么做,我應該悍然把車停妥,然后砰一聲關上門,斬釘截鐵地對他說:
“你家的車要停到哪里?我管你去死!你大爺自家有停車位,你就去神氣!你沒停車位,你就大街小巷慢慢找去吧,關我何事?這位子先到先停,我停定了!”
無奈我可恨的教養(yǎng)又使我嚅嚅囁囁不能出口罵一個老人,想好好溝通又立刻陷入對方可怕的邏輯里。算了,我認栽,我走,我不是怕他,我怕循環(huán)小數(shù),我怕地老天荒。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歲月悠悠,一年后;我看到他家門口貼出“嚴制”的白紙條。誰死了?大概就是他吧?而人死了,門口不免搭起棚子,吹吹打打,于是巷頭巷尾又被喪家攔起,車子又不能停了。
我終于明白,都市鄰居,二三十年混下來,其實也只講得上一兩次話罷了。而這所謂的一兩次,居然還包括爭吵。
好在一年前的那一次,我沒有跟他扯破臉,人生苦短,宇宙浩渺,“讓他一(車)位又何妨”。也許那天他遠方的兒子或女兒來看他,他才緊張兮兮的預留車位吧。
繞過喪棚,我把車子停到隔壁巷子去。法事正鑼鼓喧天,師公踢翻小火爐,只見滿地紅炭亂滾,在夜色中閃著詭異的微光。爐上燉著的藥罐子也當啷一聲,砸得粉碎。據(jù)說,如此便意味著和藥罐終于告別了,從此得大自在之軀。
天色愈來愈黑,冥紙轟然的焰光中,不知怎的,那張寫著“嚴制”兩字的白紙,竟微微泛起柔和的淺紅色來,仿佛在辦一場喜喪。
——原載1995年6月12日《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