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西斜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有鳥啼,粗嗄嘶啞,是烏鴉。那月亮被他一聲聲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結(jié)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冷絕凄絕。
在須角在眉梢,他感覺,似乎也森然生涼,那陰陰不懷好意的涼氣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來貼綴他慘綠少年的容顏。
江上漁火二三,他們在干什么?在捕魚吧?或者,蝦?他們也會(huì)有撒空網(wǎng)的時(shí)候嗎?世路艱辛??!即使瀟灑的捕魚人,也不免投身在風(fēng)波里吧?
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項(xiàng)幸福呢!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張繼,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個(gè),是既沒有權(quán)利去工作,也沒福氣去睡眠的一個(gè)……
鐘聲響了,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鐘聲。一般寺廟,都是暮鼓晨鐘,寒山寺卻敲“夜半鐘”,用以警世。鐘聲貼著水面?zhèn)鱽?,在別人,那聲音只是睡夢中模糊的襯底音樂。在他,卻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鐘聲那么美麗,但鐘自己到底是痛還是不痛呢?
既然無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寫下“楓橋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個(gè)字照抄下來。我說“照抄”,是因?yàn)槟嵌藗€(gè)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墻上的黑字一樣分明凸顯: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duì)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感謝上蒼,如果沒有落第的張繼,詩的歷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詩,我們的某一種心情,就沒有人來為我們一語道破。
一千二百年過去了,那張長長的榜單上(就是張繼擠不進(jìn)去的那紙金榜)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狀元是誰?哈!誰管他是誰?真正被記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張繼”。有人會(huì)記得那一屆狀元披紅游街的盛景嗎?不!我們只記得秋夜的客船上那個(gè)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場不朽的失眠。
——原載1995年7月10日《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