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藏書也離奇,他不買精裝書,只買平裝書。他認為國人的精裝書多半是“假精裝”,只是把硬紙黏貼在書外面而已(后來,有出版界的朋友告訴我,的確如此)。勤看書的人只消一個禮拜就可以讓它皮肉分家。父親的書,他真看(不像我,我早年見書就買,買了就亂堆,至于看不看,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他保護書的方法是把書一買來就加道裝訂手續(xù)。他用線裝書的方法,每本書都鉆四五個孔,再用細線縫過。他的辦法也的確有用,三十年后,竟沒有一本書脫線掉頁的。
我偷了父親一本《唐詩三百首》,放在我自己的書架上。其實這本書我已經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了,何必又去偷父親的?只因那本書父親買了五十年,他用一張牛皮紙包好,我打開來一看,原來那是一個拆開的大信封的反面,大信封的正面看得出來寫的是在南京的地址,那時候,父親是聯(lián)勤總部的一個副處長。老一輩的人惜物至此,令我覺得那張黃舊的包書紙比書里的三百首詩還有意思。
夏天,父親另有一項勞己利人的活動。他拿六七只大鋁壺接滿水,放在院子里曬。到下午,等小孩放學以后,那便是我家獨制的“太陽水”,可以用來洗澡。至于那些大壺也不是花錢另買的,而是歷年囤積的破壺。那年代沒有不銹鋼壺,只有鋁壺,南部水硬,壺底常結堿,壺的損壞率很高。壺漏了,粘補一下,煮水不行,曬水倒可以??上Ц赣H三年前跌了一跤,太陽水就沒人負責制造了,我多么懷念那溫暖如血液般的太陽水,如果有人告訴我洗了太陽水包治百病,我也是相信的啊!
父親年輕時念師范,以后從軍,軍校六期畢業(yè),也曾短期赴美,退役的時候是步兵學校副校長,官階是陸軍少將,總算也是個人物了。但他真正令我佩服的全然不是那些頭銜,而是他和物質之間那種簡單素樸的疼惜珍重。
我把他的高統(tǒng)馬靴偷帶回臺北。馬靴,是父親五十年前騎馬時用的。那馬靴早已經僵硬脆裂,不堪穿用了。但我要留著它,我要學會珍惜父親的珍惜。
——原載1995年7月24日《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