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是四月中旬離開軍區(qū)的。
出發(fā)那天早晨,李冀招呼我提前吃了早飯,攜帶行李來到集合地點--政治部軍官食堂前邊的小院里,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等在那里,不到七點鐘人到齊了,有十七、八個人。軍區(qū)直屬隊只有我一個人,李冀帶著我的檔案同行,他是這批人總的帶隊的。余下那些人都是軍區(qū)下屬單位的,有三個和李冀一樣也帶著檔案,是送人并辦理組織手續(xù)的。
李冀向大家交待了行進途中應該注意的問題,然后招呼大家上了一輛卡車。
卡車出了北京城以后直奔天津方向。到了天津郊區(qū),在一條有很多商店的街道上,李冀叫司機把車停下來,對大家說:“要去的地方是黃驊縣大蘇莊,過午才能到,在這里歇一會兒,那邊買東西不大方便,要買生活用品的可以在這里買,肚子餓的可以買些東西吃?!庇痔氐仃P照我說:“聽說那地方伙食差,買些吃的帶上吧!”他不知道,我兜里只有七、八元錢了,總得留下這些錢應急用。再說我在野戰(zhàn)部隊十來年,西征綏遠的時候吃山藥蛋,剛?cè)氤臅r候,每人每天四兩高粱米,沒鹽沒菜,那種苦日子也過來了,現(xiàn)在伙食能比那時候還差嗎?就沒有買。李冀自己卻買了很多,拿出一條比面袋略窄些的白布口袋,買了滿滿一口袋的面包和灌腸、肉腸。我鬧不明白,他當天就要回去,買這么多吃的干什么?
司機問明去黃驊縣的道路,繼續(xù)趕路。離開天津郊區(qū)不遠,上了一道長堤,沿堤頂?shù)耐凉芬恢毕蛭?,左邊是一望無際的蘆葦和水面,右邊也是蘆葦和洼地,間或有一片一片白花花的堿灘。長堤兩邊顯得遼闊而荒涼。
卡車行了近兩個小時,下了長堤,沿著一條引水干渠轉(zhuǎn)向南,右前方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一個村莊。和一般村莊不同的是,這個村莊村里村外看不見一棵樹,地勢比周邊的平灘高出很多,大概是為了防水防潮人工墊起來的。司機放慢車速,問車上的人:“有沒有人知道,前邊那個村子是不是大蘇莊?”李冀說:“下車問問?!蔽易愿鎶^勇跳下車,正好有兩個背著魚簍的中年人迎面走過來。李冀在身后喊:“要問清楚,我們要去的不是大蘇莊,是大蘇莊農(nóng)場。”兩個中年人看看車上人的裝束,說:“你們也是往農(nóng)場送人的吧,這陣子往農(nóng)場送的人真不少?!被厣碇钢汕系哪緲蛘f:“從那里過了橋就是農(nóng)場,俺們莊子和農(nóng)場隔著一條渠,是鄰居?!?
卡車按著村民的指引,左轉(zhuǎn),過了引水干渠的木橋,眼前是很寬的土路,土路是東西走向,南北兩側(cè)有很多土墻土頂?shù)呐欧?,唯獨在路北靠近水渠的地方有一片用青磚墻圍起來的青磚排房,李冀說這里是農(nóng)場場部??ㄜ囋趫霾康拇箝T外停下來,李冀囑咐大家不要下車,不要向過往的人打聽事情。他和幾個帶隊的攜帶檔案進了大門。時間不長,李冀等幾個人就出來了,招呼大家下車,帶好自己的行李。李冀扛起我的行李卷,一只手提起裝滿面包的布袋子,我要自己扛行李,李冀不理。他是典型的山東大漢,人高馬大,我只好由他。場部一個穿舊軍裝的年輕人帶著一行人沿著那條寬土路向西,過了一座土圍墻的小院落,路北出現(xiàn)了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圍的面積很大,沖南有兩個木柵欄大門,門口都有崗亭和持槍士兵。鐵絲網(wǎng)的大圈里又用鐵絲網(wǎng)截成兩個區(qū)域。西邊有很多人正在集合,那顯然是犯人,一律光頭,穿著囚衣(藍褲褂,后背有一塊白布寫著號碼),列隊以后,由兩個武裝士兵押著走出了鐵絲網(wǎng)。
我一看這景象心里頓時涼了,問李冀:“這是什么地方?”
李冀說:“勞動教養(yǎng)所”。
我莫名其妙,問:“勞動教養(yǎng)所是什么地方?原來劉部長說到農(nóng)村,你說到農(nóng)場,怎么又到了勞動教養(yǎng)所?”
李冀說:“勞動教養(yǎng)所就是對犯錯誤的人實行勞動教養(yǎng)的地方。劉部長可能不了解情況,以為勞動就是去農(nóng)村。我并沒有騙你,這里對外就叫大蘇莊農(nóng)場。到這里以前,對你們幾個都是說去農(nóng)場,為的是減少顧慮。”他懇切地、小聲地說,“老徐啊,到了這里就什么也別說了,剛才我去辦手續(xù)的時候,管教干部說,昨天有一人不認罪,頂撞政府工作人員,當時就被抓起來,至少要判三至五年。勞動教養(yǎng)雖說是比較重的處分,但是行政處分,不是判刑,一判刑,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辦了。這里不同于軍區(qū),管教干部態(tài)度比較生硬,你性子直,說話作事千萬要注意,好好勞動就是了?!?
我默然。李冀說的是肺俯之言。而我,已經(jīng)到了這里,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到了鐵絲網(wǎng)東邊的大門口,場部的年輕人向崗亭的士兵說了幾句話,士兵點點頭,我們一行人就進了鐵絲網(wǎng)。從迎面土排房的幾個門口出來不少人,指指劃劃地向我們這邊看,一看服裝和神態(tài)就知道是先來這里的勞動教養(yǎng)人員。一個穿著士兵舊軍裝、矮個子、赤紅臉的中年人大聲喊道:“看什么,都回屋去繼續(xù)學習?!币豢淳椭朗莻€管教干部。他把大家喊進屋以后,大步地迎著我們走來,可能看到佩著大尉肩章的李冀扛著行李,挾著布袋子,而我只提個網(wǎng)兜,使他很不高興,兩眼盯著我,嚴厲地說:“行李叫他自己拿!”李冀愣了一下,放下行李,把裝面包的布袋子交給我,說:“老徐,我不進去了,前幾天軍區(qū)派人來這里了解情況,知道這里伙食差,你腸胃不好,開頭可能適應不了,這些面包和灌腸留給你,吃不下這里的飯,吃些面包,總可以支應幾天,過些天,適應這里的伙食就好辦了?!蔽疫@才明白,他在天津買了那么多面包,是特意給我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