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幕前二十分鐘,只剩半口氣的李老板帶著兩個裁縫趕到??墒牵业奶?,忙中有錯,尺寸不對,跟設(shè)計也有出入,舞者們幾乎要哭了。“別急,別急,改改就好?!蹦愫逯逯?,拿起針線大家動手改。舞臺監(jiān)督在叫:“還有十分鐘。”
云門舞集破天荒晚了五分鐘開幕。舞者們強自鎮(zhèn)定,差強人意地把舞跳完,你一邊做暖身運動,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臺上瞄。及至掌聲起時,才大夢初醒地意識到該自己上場了。
冷靜。冷靜。你果然冷靜下來,你聽到大幕咯咯升起、停了。你深吸口氣,隨著耳熟的《盲》的笛聲,向漆黑的舞臺沖出。燈光下,你急翻身、落地,觀眾發(fā)出預(yù)期的驚嘆,你往前爬,拍響地板,你跪轉(zhuǎn),你由蹲坐往上騰躍,你應(yīng)該雙足落地,但右腳搶了先,你感覺到,你知道終于發(fā)生了,舞者最大的恐懼,你感覺到,碎裂,無聲無息。觀眾席悄然如常,靜靜地張著五千只眼睛,頭上一盞盞冷青的燈光,你出冷汗,你軟腳、小腿肚腫脹、鉛重起來,整個人往地底沉下去——你聽到音樂繼續(xù)流著,你咬著牙繼續(xù)往前舞動……《盲》的音樂到了尾聲,大家站在臺中心,高舉雙手向空中伸去,伸去,你看到頂燈一點點、一點點暗下來……
下半場的《哪吒》,只好取消,以《白蛇傳》替代。舞者改裝上臺,一番忙亂之后,化妝室只剩你一人和腫了一倍大的小腿,以及心頭的悔恨。午夜闖進醫(yī)生家。針灸。第二天,再針灸,脅下多了一副拐杖。寸步難行,但時候到了,你扔下拐杖,笑嘻嘻地上臺。戲,必須演下去,還有三場……
如何發(fā)生?如何?羅思密大夫殷殷問詢??墒牵_思密大夫不知臺灣何在,不諳臺灣的舞蹈氣候,不曉得在臺灣想要有專業(yè)水準的舞蹈,就必須先兼任許多副業(yè)。練舞教舞編舞之余,你必須東奔西跑把音樂、美工的人才集合起來,必須動口動筆告訴人跳舞是件正經(jīng)事。云門之外,你必須教書,否則下個月房租就有問題。你必須到文化學(xué)院教舞,因為未來中國舞蹈的希望似乎就在那里。華崗冬天苦寒,你教著教著,忍不住站起來示范,脊椎抗議了……如何發(fā)生?你只知幕起了,戲就得演下去;一旦開始,只有勇往直前,肉體罷工時,精神將它喚醒;等到你不得不停步自問如何發(fā)生,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這一切離落雪的三月天,離五十八街暖氣如春的診所太遙遠,你只能簡單報告:意外。大夫解人地笑了:“不要緊,我會還你一個新的身體。”頓時身價百倍了:第一份賬單高達一百二十五美元。大夫自然不知道臺灣的舞者沒有專業(yè)劇場,沒有藝術(shù)經(jīng)紀人之外,也沒有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