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攆你呢,還想讓我請你喝酒?”
“昨天你澆了我兩桶涼水,得喝點,去去寒氣。”
“狗鼻子,地窖里的東西也聞得到?!苯痦樣裨诳簧蠑[上桌子,把窖藏五年的酒擺上,“酒管夠,喝完滾蛋?!?/p>
琥珀色的壇子裝滿三斤半的酒,金順玉含著笑輕輕搖晃壇子,絲絲的甘冽酒香似乎要脹破壇子,叮叮咚咚地勾人魂魄?!班浴钡囊宦暟伍_裹著紅布的塞子,氤氳的白色霧氣在播散開來,破敗的房間仿佛變成了仙境,只消嗅上一鼻子,人似乎就要醉死過去。
打仗前金順玉釀酒,她男人打獵,日子還算滋潤,槍一響,韓軍搶糧食、搶錢,村民們填不飽肚子,哪有閑錢喝酒。
陳子忠咽口水,抽鼻子:“泡菜的香味真饞人,在東北那陣我最稀罕朝鮮泡菜,行,行,行,泡菜下酒最好?!?/p>
“你真是塊當(dāng)胡子的料?!?/p>
金順玉盛滿一盆泡菜,在酒桌前坐定,端起酒碗也不碰,啄了口,含在嘴里細細品,許久才見喉嚨蠕動,酒成一條細線滋進肚里。陳子忠點著頭,不用手,叼起酒猛仰頭,酒便潑了進去。
糧食釀的酒甘冽如刀,泡菜嫩白鮮紅,酸里帶辣,幾口便把陳子忠吃得紅光溢面,唇齒留香。
有人喝酒淺酌,有人猛灌,唯獨陳子忠是一個“潑”字,無論一杯酒還是一碗酒,他抓起來手腕看似不經(jīng)意地那么一抖,整杯整碗便潑進口腔,喉嚨不動胸不挺,仿佛嘴巴和喉管剎那間不存在了,酒便洋洋灑灑徑直潑進去,仿佛是甘露降在旱到裂出溝壑的土地,消失得了無聲息。更絕的是,旁人喝酒難免濺些酒在衣襟,脖頸上,似乎不這樣做便不夠豪爽,陳子忠潑酒卻是滴滴計較,嘴巴之外干干爽爽,偶爾有一滴沾在嘴角也會用舌頭一再舔上幾舔。
沒經(jīng)過大酒陣的人見了這種虎豹氣勢早嚇得面容失色,金順玉不驚不懼,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漢子有這樣的豪邁,仍是含了口酒,沉默不語。
熙珍乖巧,金順玉的碗里的酒還能養(yǎng)魚,她就給添得滿滿,上翹的嘴角似乎在說,你喝一碗,我娘也喝了一碗。陳子忠佯作不知,使勁往嘴里塞泡菜,黏稠的汁水雨點般濺落。
金順玉喝幾口,陳子忠潑幾碗,金順玉很快繃不住了,擦著嘴角問:“我這輩子最恨兩種人,一種偷雞摸狗,一種是扛槍的大兵,我男人的全家被日本鬼子殺了,他多活了幾年,也被大兵殺了。你也是大兵,整天殺人,就不做噩夢?”
陳子忠吃菜吧嗒嘴,喝酒嘖嘖出響:“我扛槍,偷你的扁擔(dān),占全了?!?/p>
“我問你做不做噩夢?”
陳子忠往嘴里潑碗酒,咣地放到桌上:“咋不做,只要不累天天做,夢見死去的戰(zhàn)友,夢見被日本鬼子殺的家里人。我家七口人,五口被殺,剩下我和可憐的瞎眼老娘?!?/p>
“你和那些大兵沒啥不一樣,該死?!?/p>
陳子忠抬起頭,眼睛比沒喝酒時更清澈:“不一樣,太不一樣啦。大嫂,你知道我為啥扛槍?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樣,安安生生過日子,外面咋折騰和咱沒關(guān)系,還是我們連長說得對,覆巢之下豈存完卵,所以我扛槍,我要報仇,咱不懂大道理,就懂個血債血償?!?/p>
金順玉不吭氣,一口口品酒。
陳子忠輕輕重重敲打泡菜盆:“大嫂,其實我也是來征兵的,你會武藝,有血性,你男人被殺了,你不想報仇?這樣,你跟著我,包你連本帶利殺個夠?!?/p>
“我個婦道人家。”金順玉低眉拍著熙珍,“還得把孩子拉扯大。”
“你不做噩夢?夢不見死去的男人?”
金順玉忽然翻臉拍桌子,酒壇跳起兩指高:“我做啥夢和你沒關(guān)系,喝完滾蛋!”
“滾不了,我沒吃飽。”陳子忠一臉無賴相,“你在東北混過日子,該懂貧家富客的道理,飯不夠酒找齊,酒不夠飯找齊,你這待客之道,忒摳門兒。”
金順玉笑著,琢磨怎么把這個賴漢攆走。大河村前后有兩個村長被韓軍的槍托砸碎了手腳,變成堆沒用的肉球,村長的位子也就空了,村民但凡有個大事小情都要找金順玉,一來她心細想得長遠,二來村里的后生沒誰敢在她面前跳腳。金順玉全家在大河村定居那年,潑皮無賴饞她長得俊俏,時常拿話撩她,暗地里給他男人使壞,今天放走了鉆了套子的獵物,明天用開水澆她家的莊稼,搞得家里雞犬不寧。金順玉的男人是個火暴性子,拎著獵槍要找人見紅,金順玉不依,說傷了人還得搬家。那晚金順玉擺了三大桌,大河村和附近幾個村子的無賴都成了座上客,她用一只酒碗喝倒了一片壯漢,為首的無賴鉆進雞窩,嘴里咕噥著一二三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