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順玉跟著死去的獵戶男人學會識用草藥,她親自帶著一群半大孩子采了一種可以和強效止血藥媲美的草藥,傷員們的血是止住了,卻不能根治。
安排好傷員,陳子忠立即給大部隊拍發(fā)求救電報,報告阻擊戰(zhàn)戰(zhàn)況,報告部隊損失,急需外科醫(yī)生。大部隊很快回電,告知陳子忠,醫(yī)療隊馬上出發(fā),同時給他補充了兩個排的兵力。
安靜下來陳子忠才覺得左臂酸麻,手指腫脹,伸手摸索,皮肉間竟然夾著枚黃銅彈殼,他這才想起來,戰(zhàn)斗時左臂被子彈咬出了血窟窿,戰(zhàn)況緊急他沒理會,血偏不爭氣,沿著手臂往下竄,竄到手心黏糊了槍柄,他隨手撿起個彈殼硬塞進去,血還真停了。
回村那會兒,金順玉還真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個夠,他也以為身上的血全是別人的。
陳子忠給自己動了個手術(shù),指甲較勁扣出彈殼,用匕首挖出彈頭,用泡好的鹽水沖洗幾遍再敷上紗布。折騰了一會兒,左臂疼得抬不起,虛汗?jié)裢噶塑娧b,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等待是殘酷的,尤其看著一個個戰(zhàn)友在痛苦中死去,陳子忠每想起安置在老鄉(xiāng)家的傷員,心都像給油鍋里煎了幾個來回。當天傍晚,金順玉帶著小熙珍找到了陳子忠,他正對著電臺出神,滿屋子煙霧嗆得熙珍連連打噴嚏。
“你不是說天塌了有你陳大膽頂著,咋這就熊啦?”金順玉抱著一壇子酒,熙珍端來一盆泡菜。
陳子忠咧咧嘴,算是笑,沒心思吃喝。
金順玉撣撣身上的塵土,坐在陳子忠對面:“我個婦道人家,不懂啥大道理。我一直把你們這伙子人看成一個大家庭,居家過日子得有個家長,你和老丁、老樸就是家長。家長不在,長兄為父,侯瘋子那些人算是長兄。說句不中聽的,家長是房梁,能死不能倒,房梁倒了屋子就得塌,死了那么多好小伙子,連尸體都沒找回來,別說你難受,我這心里也不是滋味?!?/p>
戰(zhàn)士和班排長的關(guān)系,陳子忠琢磨過。他把這種情緒叫做找奶吃,新兵住院或外出,歸隊后首先找班長,找完班長找排長,就像半大的孩子在外面耍夠了,回家就找娘,不為了吃奶,圖個心里踏實。新兵就是班排長的崽,新兵崽子,
陳子忠忽然就哭了,哭得震天動地,誰都知道陳大膽死愛面子,從不在旁人面前掉眼淚,可他在金順玉面前哭了,哭得像個孩子。金順玉不勸,軟聲細語說話,拍他的背,她懂陳子忠這樣的男人,哭出來便又龍精虎猛了。
“老丁,老樸是你的左膀右臂,是你貼心的弟兄,他們受傷你擔心,這我也知道,我就想著讓你喝一口,睡一會兒。不過我也擔心你這根房梁躺下就起不來,屋子也跟著塌了?!?/p>
陳子忠收住眼淚,原來金順玉的酒還有這種味道。他抓起酒壇,把紅布塞子咬進嘴里,咕咚咚劈頭澆下。
金順玉臉上捉不到驚訝,給他擦臉,擦他眼角渾濁的淚花,使勁戳他的腦門子:“你跟熙珍一樣,都是孩子,煙都能熏出來眼蛋子,以后少抽點?!?/p>
陳子忠哈哈一笑,抓起槍查哨去了。
自從做了游擊隊隊長,陳子忠張狂,甚至有些小人得志的放浪,不了解他的人笑他淺薄,了解他的人看不懂。游擊隊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舒坦,但吃飯穿衣都要靠自己,打起仗更難,要打乖巧仗,不能打敗仗。游擊隊無法補充兵源,損失大了就算是敗仗,像這次,陳子忠覺得他打了一個灰頭土臉的敗仗。陳子忠被首長、戰(zhàn)友寵壞了,離開大部隊如同離散了親娘老子的獨子,心虛得厲害。越是心虛,他越是脆弱,幾乎經(jīng)受不起任何挫折,游擊隊損失過半,兩名副隊長生死難測,眼看游擊隊就要垮掉,首長賦予的重任就要泡湯,他是要塌了。
金順玉卻能懂他,幫他騙自己,說煙熏出了淚蛋子。
醫(yī)療隊和補充部隊快得不可思議,第二天傍晚就和他們?nèi)〉昧寺?lián)系。陳子忠親自帶人迎出去,一見面,咧開的大嘴便再也合不上了,醫(yī)療隊的一把刀是在野戰(zhàn)醫(yī)院嚷著要給他做全麻的眼鏡醫(yī)生,率領(lǐng)補充部隊的是被噴火槍燒焦半個腦袋的青面獸,上海那家醫(yī)院志愿醫(yī)療隊的那名年輕的女護士也在其中,都是老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