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沒有錢,有寡婦,兩個,一個是真寡婦魯瑞,一個是“準”寡婦蔣氏。周家沒有財產(chǎn),有資本,資本是那四個兒子,只不過他們尚年幼(最大的不過十五歲,最小的三歲)。
這樣一個孤兒寡婦的家,日子必定過得艱難。節(jié)省,是窮人家的唯一生活法則。魯瑞每天的生活就是想著如何節(jié)省。飯桌上,是那永遠的腌魚和咸菜。牛奶和雞蛋,甭想,在夢里享受吧,偶爾買點兒豆腐,也只是為了給老太太和小兒子增加些營養(yǎng)補充點兒植物蛋白。
知識改變命運。
這句話不僅適合現(xiàn)今的貧困學(xué)生,也適合那時的破落戶子弟魯迅兄弟。已經(jīng)從三味書屋畢業(yè)的魯迅對他媽說,他要繼續(xù)深造,他還要讀書??墒牵诖餂]有半毛錢。別擔心,他有辦法:到南京去,那里有不要學(xué)費的學(xué)校,其中一個學(xué)校叫江南水師學(xué)堂。
千萬別以為魯迅到南京去讀書是他為求知識為求改變窮命而作的主動選擇。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被逼的。
是誰,有如許大能耐能逼得了魯迅?
周氏誠房族祖父周子傳的太太。他們兄弟稱她子傳奶奶,又稱“衍太太”。為什么叫衍太太?這女人思想夠前衛(wèi),丈夫死后,居然跟小她一個輩分的禮房族伯周衍生姘居,所以人稱衍太太。
小的時候,魯迅很喜歡子傳奶奶,她很護他們,他們犯了錯,她也不會去告狀慫恿父母揍他們。在她的面前,他們能夠充分享受到隨心所欲的自由。比如一到冬天,孩子們就偷著吃水缸里的冰,其他大人見了都要罵一通,小題大做地叫嚷“肚子要疼的”。子傳奶奶不阻攔,而且還鼓勵,吃,多吃一塊,看誰吃得多。哪家的孩子玩鬧磕破了頭流了血,不敢回家,怕家長打罵。子傳奶奶不罵,馬上用燒酒調(diào)了水粉,搽在傷口上,說是止血散淤。
這樣的奶奶,很親切慈祥吧。
長大了一些懂事了一些,魯迅對子傳奶奶有了不滿。有一次,他到她家去玩,他們兩口子正在看書。見到他來,她把手里正看著的書湊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讓他看。他看那上面有兩個光屁股男女正糾結(jié)在一起。你知道他們在干嗎?在打架。他本能地這么認為??墒?,仔細看,他又覺得不像,好像又不是在打架。他遲疑著。
哈哈哈哈哈哈 & &
魯迅從他們突然爆發(fā)的笑聲中體味到什么。他很不高興,覺得受到了一個極大的侮辱。
魯迅爸死了以后,魯迅家的經(jīng)濟很拮據(jù)。有一次,他跟衍太太閑聊,聊到了要買的東西很多可是沒有錢。你知道衍太太說什么?她對魯迅說,你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她的意思是,你媽的還不就是你的。魯迅當時沒有想到這層意思,只是說,我媽也沒錢。衍太太說,你媽沒錢有首飾啊,拿首飾去賣不就有錢了。魯迅還是一副天真單純的樣子,說,我媽也沒有首飾。衍太太越來越過分了,她進一步啟發(fā)他,說,也許你沒有留心,你到家里的大櫥抽屜里、角角落落地去尋,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之類的東西。
太窮了。魯迅真的萌生了去翻翻大櫥抽屜的念頭,只是并沒有付諸行動。
一個月以后,一個流言像幽靈一樣在紹興城里游蕩:周樟壽偷了家里的東西拿去賣了。這流言的源頭在哪里?魯迅心里很清楚。
流言能殺死一個人。魯迅還不至于被它殺死,但他被逼得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他憤憤地想,我就是走,也要走到你們討厭的地方。他們最討厭最被他們笑罵的地方是哪里?紹興剛剛開辦的私立學(xué)?!爸形鲗W(xué)堂”。
可是,魯迅去不了那里。一來那里只教漢語算術(shù)英文和法文,他不滿足;二來學(xué)費太貴。這是主要的。
不要學(xué)費的南京江南水師學(xué)堂,歡迎你!
外面的世界,魯瑞不清楚;江南水師學(xué)堂,她知道。小叔子周伯升不就是在那兒嗎。長子是左右手,是助她支撐這個家的幫手,她舍不得他走。但是,她想到紹興有一句話,叫窮出山。不出山的兒子,會一直窮下去。相比舍不得兒子走,她更舍不得兒子一輩子過窮日子。
又光顧了一次當鋪。這次,當?shù)舻氖囚斎鸬氖罪?,當了八塊錢。魯瑞將它給了魯迅,說是當路費。魯迅拿著這八塊錢,離開了紹興,去了南京,考進了江南水師學(xué)堂。叔叔成了睡在他上鋪的兄弟。不過,他在被他稱為“烏煙瘴氣”的水師學(xué)堂待了沒多久,就又考上了也在南京的礦路學(xué)堂。
這學(xué)堂那學(xué)堂的,在紹興人的眼里,都不是正經(jīng)讀書人應(yīng)該待的地方。正經(jīng)讀書人應(yīng)該干什么?科考。周伯宜的坎坷科考路,魯瑞是見識過的,但她還是未能免俗地極力主張老大老二兩個兒子參加1898年的那年縣考。
考過了縣考,等待著“大案”公布的時候(所謂大案,就是縣考初試及四次復(fù)試之后,出一總榜,上榜的人才有資格參加府試。府試后是院試。院試前若干名就有了秀才的資格),四弟椿壽突然病了,發(fā)高燒,喘不上氣。
小孩子生病,要送兒童醫(yī)院,找兒科大夫。問題是,都沒有。魯瑞最疼這個最小的兒子,急得不行。好不容易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作人奉母命坐了小船趕去舅舅家-舅舅會看病。
大舅來了,給椿壽把了脈。把完脈的大舅神情嚴肅,走到魯瑞面前,對她說了一句話,我無能為力。說完,他就走了,很難過的樣子。
藥方?沒有。都無能為力了,哪還有什么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