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意思?明擺著嘛,人不行了,就快死了。
魯瑞哪能經(jīng)受得住這突然而至的打擊,站都站不穩(wěn)了。
又挨到了晚上,魯瑞讓家人都去睡覺,她守著椿壽,守了一夜。天亮了,椿壽突然睜開了眼睛,喚了一聲“姆媽”,又說,我很難過啊。魯瑞的心都要碎了,她對椿壽說,阿囝,媽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媽有力沒處使啊。她不知道,“我很難過”這句話是她的小兒子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喘,很痛苦地喘。然后,五歲的周椿壽,死了。
正在這時,南京礦路學堂開學通知單寄來了,魯迅要回南京。家人都勸他,讓他暫且不走,等“大案”出來,如果榜上有名,參加完府試后再走。又說了,小弟剛死,老媽正悲傷著,做長子的在家里多留幾天,也應該。再又說了,弟弟還沒下葬呢。人啊,入土為安,你總要送小弟入了土吧。
走,就是要走。什么縣考府考院考的,科考是腐朽的,老爸不就是吃了科考的虧,弄得一事無成。這樣的考試,不參加又怎樣。什么下葬入土的,挖一坑埋了便是。人死又不能復生,還能如何?魯迅不管不顧地走了。
接下來的事,小弟的墓碑是族叔周伯文寫的,碑文是“亡弟蔭軒處士之墓”,落款是“兄樟壽立”。顯然,周伯文是以魯迅的名義寫的-樟壽是大哥,只有他才有資格為小弟立碑,可是他沒能親自做這事兒。下葬的事,周作人代勞了。寒風中,他(也代替大哥)送小弟入了土。
周小弟小小的墳在南門外龜山。小墳是另外一個族叔用磚砌的,有些簡陋。不遠處,還有一座小墳,碑文是“亡女端姑之墓”。端姑,是魯瑞和周伯宜的女兒,魯迅周作人的妹妹,周建人周椿壽的姐姐(面都沒見過),只存世十個月。
椿壽的死,最傷心難過的莫過于魯瑞。老公死了可以再找,兒子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她的思念像決堤的海。她的悲傷剜心刻骨。她不吃不喝不睡不勞動。怎么辦呢?長媽媽想了一個辦法,她對魯瑞說,不如請仙人來招個魂吧,讓你們母子再見上一面。魯瑞兩眼發(fā)光,好啊好啊,再讓我看一眼也好。
什么仙人?一個瞎子。他應聘來到周家,走進了魯瑞的房間,趕走了長媽媽和建人等閑雜人等,只留他和魯瑞,理由是屋里不能有太多人,否則陽氣太盛,陰魂回不來。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瞎子出來了,魯瑞出來了。魯瑞吩咐長媽媽,趕緊付錢。付錢?這么說,她真的看見椿壽了?瞎子收賬走人。家人連忙問魯瑞,見著了嗎?魯瑞說,瞎子讓她坐在床上蚊帳里不能動,他念咒。他說他念著念著椿壽的魂就會回來了。她就心不跳眼不眨地盯著。瞎子神神道道地念了好半天,然后問她看見了嗎,她說只看見房門口好像亮了一下,其他什么都沒有看見。長媽媽一聽就火大,你什么都沒看見,干嗎還讓我付他錢?魯瑞善善地說,人家跑這一趟,也出了力了。
不見兒子不罷休。沒見著兒子魂的魯瑞又想了一招,她讓兒子們?nèi)フ埉嫀熑~雨香,說是請他畫一張椿壽的畫像。這葉雨香就是當年被她請來為魯迅曾祖母戴老太太畫像的那個畫師。畫老太太好畫,老太太就在對面的太師椅上坐著;畫椿壽不好畫,椿壽已經(jīng)死了,那時又沒有相片。
沒人沒像,你們讓我怎么畫呀。凡高再世恐怕也難,何況葉雨香。
這時正在家里的魯迅自告奮勇,說,我知道畫師為難的是臉形,畫遺像臉部最要緊,臉畫不像,其他畫得再好,也是枉然。不如這樣吧,就照我的臉畫好了,反正四弟的面容也像我。
成品畫像里的小男孩站在一棵樹下的一塊圓扁大石頭前,留著三仙發(fā),穿著藕色斜領衣服,手里拈著一朵蘭花。這孩子是椿壽嗎?真正的椿壽方頭大耳,很壯實的樣子。魯瑞非說,是,這就是她的小兒子。她如饑似渴地端詳著那畫像,像是見著了真人。她很滿足。
后來,這張畫像一直掛在她的房里。1919年他們?nèi)野崛ケ本?,無論是住八道灣胡同,還是磚塔胡同,以及之后的西三條胡同,魯瑞的房間里永遠掛著這幅畫像。
魯瑞找到了寄托哀思的方式。周作人也找到了表達傷悲的辦法:寫詩詞。他寫了不少,有《冬夜有感》:空庭寂寞伴青燈,備覺凄其感不勝。猶憶當年丹桂下,憑欄聽唱一顆星。還有《讀〈華陀傳〉有感》:聞君手有回生術,手足斷時可能續(xù)?聞君囊有起死丹,兄弟無者可復還?后來,他又為弟弟寫了一篇小傳《逍遙處士小傳》。
兩年之內(nèi),魯瑞死了丈夫,死了兒子。魯迅三兄弟死了爸爸,死了弟弟。魯瑞說,這叫我怎么能不難過呢。難過是當然的。繼續(xù)活著,也是當然的。繼續(xù)為兒子們活著,更是當然的。
周伯宜活著的時候,許下過諾言:我有四個兒子,將來可以派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做學問。
遺憾。他沒能等到這一天。不過,死了周伯宜,還有周魯瑞。雖說談不上刻意,但魯瑞一直記著丈夫的這個諾言。后來,魯迅要去日本留學,周作人顛顛地緊跟大哥也要去日本留學,魯瑞又想起了丈夫的諾言。她不反對。她支持!
老話說,夫死從子。死了丈夫的魯瑞連剪辮放足都聽從兒子的。魯迅從日本給家里寄了一張照片,家人呆了-他腦后根那惱人的東西(辮子)不見了。他剪發(fā)了。祖父周福清到底在北京做過官,見過世面,思想也開明,不急不惱地說,剪就剪了吧,那日本國也沒人留辮子,他既到了人家的地面上,也要入鄉(xiāng)隨俗嘛。無不可,無不可。
本家周子傳奶奶可不那么想,她把那照片翻過來覆過去地看,然后斥責魯瑞,宜少奶奶,你怎么也不管管他?魯瑞說,我還管他?兒子大了,有出息了,不是我管他了,是他管我了。子傳奶奶更加不滿,兒子管娘?還了得?他如何管你?魯瑞告訴她,樟壽讓她剪發(fā)放足呢。子傳奶奶火大了,你也真是好德行!女人家的,剪了發(fā)放了足,還成什么樣子了。別聽樟壽這小子胡說。
是兒子說的耶。在做媽的心目中,兒子的話就是真理。魯瑞放足了!她用熱水和醋泡腳,用棉花把腳趾隔開,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腳變大變大再變大。
兒子剪發(fā),老娘放足。周家上了社會版的頭條。
放大的腳,像什么?紹興人說像南池大掃帚。掃帚是罵人話,是罵女人的,是罵女人敗家蕩產(chǎn)。南池是地名,盛產(chǎn)掃帚。族叔周伯文四下爆猛料:伯宜家的放了大腳,是要去嫁給外國人的。此話傳到了魯瑞耳里,她也不生氣,更不緊急召開記者招待會或者開博客加以澄清,只是冷淡卻很幽默地說,可不是嘛,這倒真是很難說的呀。
魯瑞就是從子。
但是啊但是,兒子的婚姻大事,為娘的卻沒有從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父母至高無上的權利。這權利不可隨便轉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