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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團(tuán)部歸來,一連戰(zhàn)士顯得很安靜,幾乎沒人到連部里走動,只從宿舍門窗朝這里望上一眼。好象都這么認(rèn)為:連長遭難了,再象以前那樣隨意說笑,就太沒良心了,連長現(xiàn)在需要靜靜呆著。
袁翰悶坐在屋里,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難受——缺氧似的。他透過窗玻璃看到空曠的炮場、冷清的炮庫和安靜得有些反常的戰(zhàn)士,這不是他熟識的連隊了。孤獨可真難受,他受不了別人用憐惜筑起來的墻來包圍他??纯幢?,竟吃一驚,他快三小時沒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連部。
遠(yuǎn)處的崗哨有些懶散,象在曬太陽。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奮地持槍立正,釘住不動。進(jìn)了排宿舍,戰(zhàn)士們紛紛起立,有一位腦殼重重碰以上床鋪板,疼得他咬牙紅臉,卻直直挺立著不肯揉一揉。班長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這時候出丑,然后注視著連長。周圍的瞳仁里都流溢著熱切的關(guān)懷,象在問:有什么心事?說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里難受。他在這世界上除開妻子,最難割舍的便是這些戰(zhàn)士們了,是他們把他從妻子那里奪了來。說實話,兩道電報催歸令,都不及來自他們的引力能量大。雖然,他可以隨意指揮他們,象隨意動彈自己的手指頭,但他們一雙雙眼里,不也正向他的心發(fā)布命令嗎?“你屬于連隊。”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氣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話啦,親熱地碰碰肩膀啦,讓他們寬心,別為自己擔(dān)憂,袁翰還是以前的袁翰??上粫陲椬约旱母星?,還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為此詛咒自己的軍人氣質(zhì)不足。
你看,通信員肩挎郵件包從營部歸來了。袁翰矜持地轉(zhuǎn)開臉,而腦后好象長了眼睛,感覺到通信員越走越近,心也隨著那腳步越跳越緊。他焦急等待著,但通信員沒喚他,略停頓一下便走過去了。沒信,他心兒白白恍動一陣,重被憂慮失望攫住。沒信也好嘛,說明她們平安無事。嗯,明天肯定會有……自從他歸隊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沒來過。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五六歲的女人,散亂著頭發(fā),斜倚在床邊,失神地望著床上兩個睡去的嬰兒,好象一直要望到嬰兒大起來才罷休。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難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資半工分的民辦小學(xué)教師,家里有一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外地上學(xué)的妹妹,都依靠這些收入。袁翰象個一月只拿六元錢的新兵那樣謹(jǐn)慎開銷,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干部們討論應(yīng)該給他困難補(bǔ)助費時,他好羞呵,沒勇氣看他們,也沒有勇氣拒絕那幾十元錢,每年都要被這樣折磨一兩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兒,都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點兒。姊妹倆給父親的第一感覺,就是世上竟有這么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們從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們。他用手指頭輕碰她們那細(xì)嫩的臉兒,手指簡直沒有觸覺。他的心被一種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說清是喜是憂。他甚至擔(dān)心自己的呼吸會傷了她們,屏住氣息,俯身下去,瞧精密軍用地圖似的瞧她們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兒。他分不出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左邊那個驀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勁地劃動手腳,袁翰嚇了一跳,于是,便暗暗喚她“大姑娘”。嬰兒的哭聲是父親心靈里的壯歌,在啼聲中,他感到翻滾而來能夠淹沒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么兇神惡煞撲過去,搗碎了它,看護(hù)好兩個可憐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