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南琥珀把熄滅的煙頭吐掉。從褲袋里掏出只鵝蛋大的銅龜，托在掌中：“喔——”

司馬戍兩眼頓時凝定，盯住它，舌頭在半張的嘴中冒熱氣，夕陽停留在臉上，海水似的放光，忽然，他兩眼變得極其溫柔了。喃喃地發(fā)出些驚嘆，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癡色。微微搖頭。

南琥珀把銅龜舉到夕陽同高：“我探家時帶回來的?！愠鍪潞?，家里想把它當(dāng)廢銅賣掉。哪能賣幾個錢？我偏偏喜歡這丑東西。我拿來了?！?/p>

南琥珀手掌一翻，讓它跌落到沙灘上。幾乎同時，司馬戍也跌坐到沙灘上，傾身看它：“活物呵，小乖乖……”

“你別想太多?！?/p>

“班長，我拿我最好的東西和你換?！?/p>

“說了，別想得太多。”

司馬戍捧起小銅龜，呆片刻，仰面道：“我拿我換它！怎樣？”

“什么意思？”

“你懂。”

“就算我懂，你也得再說一遍哇?！?/p>

“在我服役期間，整個人都交給你了，死心塌地！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絕不……”他輕輕道，“和你為難。說實話，我這個兵還是不錯的。”

“假如我不把它送你，你就不聽我的嗎？”

“當(dāng)然也得聽，你是班長嘛。”

“是不是？你沒拿任何東西和我換?！?/p>

司馬戍面容冷硬：“兩種聽法不一樣?！?/p>

南琥珀抓住木耙把手。司馬戍急忙捧著小銅龜站起來，興奮地望他。

南琥珀側(cè)身道：“放我褲袋里?！?/p>

銅龜又落入他左邊褲袋。兩人又拉起沙帶。小銅龜鐘墜般在兩人中間晃來晃去，每一步都碰到司馬戍那條碰不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彎著鐵似的頭，半閉眼。

小銅龜活物般在袋中亂撲亂跳。兩人都死撐著不語。

“你拿去吧?！蹦乡暾f。

他們沒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只手伸入他褲袋。候地，重物感沒了，小銅龜被司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邊褲袋，那里離南琥珀遠(yuǎn)些。南琥珀的心裂開似地呻吟一聲。

又走了許久。司馬戍道：“班長，老書上有句話‘大贈無謝’，知道嗎？”

南琥珀幾乎是憤怒地問：“你干嘛那么喜歡它？”

“說不清楚呵……”

腳下沙灘漸漸變硬，泥土從沙中凸現(xiàn)。他們走到防區(qū)盡頭，把木耙從沙里提起來。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豎在他們面前。正反兩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國文字：軍事禁區(qū)，非經(jīng)允許不得入內(nèi)。中文字大，紅漆，占據(jù)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占據(jù)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傾斜了，頂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里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沒它時，這里只是塊普通海灘，人跡不比別處多。自從把它一立，沙灘上的腳窩兒反而多起來了。它阻擋人也誘惑人哩。讓入一見心頭便突突的，擠著命也要進(jìn)來一游。隨后才知道這里頭和外頭一樣寡淡。結(jié)果水泥碑要被人敲兩下：進(jìn)來時一下——因為它擋道；出去時一下——因為失望了。

2

南琥珀剛剛分到這里，那位老兵就將二指并在一塊指向大海，低低地說：“喏，就在那！”

南琥珀覺得更可怖的是壓在耳畔沉重聲音。他久久望著凸起的大海，那冷冰冰燃燒的藍(lán)色。海流趴在它下面。漲潮時，它悄悄活轉(zhuǎn)來。越掙動越長大，汲聚整個大海的力量，朝這邊沖撞，把沿途抓住的一切都扔到岸上來。退潮時，它又以同樣的力量和速度撲向敵島。要是你落入其中，你就甭想再回來。海流會把你咽進(jìn)去，到那邊敵島才喋地吐出來。那時，你就不是現(xiàn)在的你了。即使你許多年以后僥幸生還，別人也不會把你當(dāng)成從前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