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寧奎和宋庚石合拖著的一把無齒木耙,并肩在海灘上跋涉。大耙在他們身后耙出一道歪歪扭扭、不斷延長的沙帶。呂寧奎脖子上挎一柄沖鋒槍,槍托時常撞擊宋庚石肋骨,但他忍著不出聲。兩人步子很不相配,各走各的,又都抓住木耙柄不放。沙帶彎曲著跟隨他們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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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悶人哪,還要挨好久,大陸才會冷卻,才會生風(fēng)。風(fēng)向和白日相反,仿佛海上刮來多少,就要還它多少。不虧的。
南琥珀見指導(dǎo)員在松崗上踟躇,后又歪入一曲小徑。那里常常是連里干部找戰(zhàn)士個別談話的地方。只要有兩人踱進(jìn)去了,旁人一般不再進(jìn)入。海邊空曠處多得很。
現(xiàn)在,只有指導(dǎo)員一人進(jìn)去,南琥珀想,他明明看見我了,卻沒叫我。要不就是看我的態(tài)度,你愛來就來,不來就算。指導(dǎo)員的日子難熬啦。
南琥珀進(jìn)去。指導(dǎo)員回頭問:“找我有事嗎?”
南琥珀好氣:是你想找我還是我找你?正欲說“沒事”,指導(dǎo)員又說:“既然來了,就一塊走走吧?!?/p>
南琥珀只好和他一塊走走。
“聲討現(xiàn)行反革命司馬戍的大會,定了,后天上午八時,團(tuán)部大操場?!敝笇?dǎo)員摸摸風(fēng)紀(jì)扣,“參加者都要全副武裝,帶語錄,不帶小板凳。除戰(zhàn)備值勤人員外,一個不留,都去。下午在營部操場再開一次,上午值勤的都去,一個不漏?!笨纯茨乡?,“你這條軍褲就不行,膝蓋頭破了,換條新的吧。哦,干脆上身也換,一致起來。你要上臺批判,注意著裝。”
南琥珀摸摸膝蓋頭,沒破,只是薄了點,這地方最不經(jīng)磨?!皳Q?!?/p>
“走上臺時,兩眼要正視前方,用余光注意腳下。臺上有好幾條電線,要不留神,就會絆你個馬趴,把話筒都扯下來。臺下人看了會笑。幾千人一笑,氣氛就沒了,怎么批判?有一回我……”指導(dǎo)員擺擺手。“念到關(guān)鍵段落,可以用拳頭砸一下講臺,震動全場?!?/p>
“我砸?!?/p>
“發(fā)言稿我看了,仇恨很飽滿,就是罪行部分太空。司馬戍之所以叛變投敵,不是偶然的。要對他以前的思想意識開刀,讓同志們見微知著,警惕自己。你呢,把司馬文競氣死在海灘上的過程寫了一大段?!歉腥耍〉菀讓?dǎo)致同志們對他的同情,離開大會主題了。特別是那句,司馬文競臨死前想要工作。你到底聽錯沒有?”
南琥珀陰沉沉地:“沒聽錯?!?/p>
指導(dǎo)員遲疑片刻:“那就更不要寫。同志們會往上面亂想,知道多了不好。”
“批判大會,別派我上臺吧?!?/p>
指導(dǎo)員大聲道;“你不知道這句話多嚴(yán)重,說都不敢說!”
“我擔(dān)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擔(dān)心忘詞。昨天我試了試,一提到海灘,話就亂了,聲音都變。要是和司馬戍面對面就好了,我準(zhǔn)保呱呱叫?!?/p>
“唔,事前練練兵,是個好辦法,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嘛。還有什么顧慮?”
“沒有了”。
“南琥珀啊,如今,連你也不和我說心里話了?!敝笇?dǎo)員一只巴掌落到南琥珀肩頭,按他往下坐,接著又是一只?!艾F(xiàn)在情況下,我們黨員對黨員,更要說心里話呀?!?/p>
南琥珀在一堵墓碑石上落坐。這里東凸一塊墓碑石,西凸一塊墓碑石,都不大,石間也平平的,不見墳包,更不埋人,最多埋兩樣漁人衣履。猜那石上消磨了的字跡,總有百多年。這里也是軍事禁區(qū),外人足跡罕至。縱然有,也是曬惶的。連排搞戰(zhàn)術(shù),這些矮石正可供大家架槍、隱身,或當(dāng)做障礙物練撲躍。休息時順勢往上一坐,初時會覺臀下冷硬,不免心中忐忑。久了,體溫將石碑溫過來,反送上一脈愜意。再久些,笑罵幾聲鬼,更覺得自己膽壯和很有些壽數(shù)。不過,談心時到此落坐,四下望望,就想和戰(zhàn)友挨近些,就不禁從腑內(nèi)很深的地方淌出言語,往往是真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