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只眼(下篇)(2)

射天狼 作者:朱蘇進


南琥珀先坐坐,不舒服,便又滑坐到地上,整個脊背倚住墓碑石,抓下軍帽就手往后一扣,隨之一氣長吁。道:“追悼會上,我上去說了。聲討會上,還要我上去說?任務呢,徹底倒過來。才隔多少天哪?”他想想,“八天!我恨的就是這個。要批,連我們一塊批,誰叫我們瞎了狗限?,F(xiàn)在好,參加聲討會的人,不少是參加過追悼會的人。上回戴黑紗,這次全副武裝,噢,‘帶語錄,不帶小板凳’。人家抬頭一看,發(fā)言的還是你小子。豈不寒透了心!”

“這油怎么不管用啊?”指導員手捏盒清涼油。在南琥珀說話時,他已經(jīng)朝兩邊太陽穴上涂了厚厚一層,昂首等涼氣透額,半天等不到動靜。“衛(wèi)生員給什么鬼。”看看仍是清涼油。于是低頭深深聞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沒有摸出結果。就用兩顆大拇指使勁揉兩邊太陽穴,手放開時,額頭兩側頓時紅凸凸,似有血往外冒。

“你說的那些,早在我肚里爛透了。你算什么,上次會上,我還出洋相吶?!?/p>

南琥珀記起指導員軍容嚴整、面頰淚水潛淪、兩手執(zhí)住悼詞、一句一抽的模樣。當時他催落了多少人淚啊,指導員的威信也陡然大漲。

“司馬戍在那邊一開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墒?,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長敢不上臺批?反革命出在我連,我指導員敢不聲討?人家怎么看我,臭唄!你在臺上舉拳,幾千人照樣跟你喊口號,震破天。下臺來,人家拿眼皮也能壓死你。連長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嘔出的飯粒都是紅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嘍,只要這塊墳地還在,我的臭名聲就會一代代往下傳,退伍都帶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連長和我之間,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幫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會把你們捺在小板凳上,滿堂灌??晌倚r候也讀過幾本老書,知道土里的爺爺們(跺腳)怎樣做人。哈哈,駿馬彎刀,是男子漢。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漢??!現(xiàn)在,該著我從人家褲襠底下鉆過去了,我就鉆,我不躲!我知道鉆過去后就成了塊臭肉,我又沒韓信出將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輩子翻不上來。即使這樣,我也要上臺吼一吼,把我這塊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馬戍八輩祖宗!狗雜種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頭般瘦臉,下意識地摸摸風紀扣,眼球不動,直對著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說什么嗎?她兩天兩夜沒開口——這就是話啊。今天早晨,她脫下滌綸,還敢再穿嗎?換上我的舊軍裝,踏上一雙解放鞋,去給戰(zhàn)士們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幫廚,淘米、洗菜,還特意和老兵說笑,找親近。炊事班長給她加個菜,拉她在那里吃飯,她一口沒吃,回來就躺下了。這是為什么呀?她知道我在連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總不能等免職命令下來后再去做人吧,現(xiàn)在就得做,命令下來后還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老鄉(xiāng)們都算準是小子,讓她無論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敝笇T任憑眼淚下落,不擦?!霸僬f呢,再過幾個月,我又多了張嘴。我的經(jīng)濟情況,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連里當指導員,斤兩上總不會虧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吶?她靠誰?還不是得靠老兵們,靠炊事班照顧唄。一把菜、幾棵蔥,還得靠你們躲躲閃閃地從地里拔了送來。那時候,她真是缺不得這些。她又不愿人家提我意見,揩兵油喝兵血什么的,寧肯不吃。怎辦呢,只好現(xiàn)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須眉,哦,革命戰(zhàn)士,莫非不及一個娘們?”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們在這世上流的血,真真確確比我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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