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回老家去了?!?/p>
“干嘛讓她走?”南琥珀說完,覺得這話大蠢,快步離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繞右拐,崗上沒有小徑,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徑。
回到十號,南琥珀進屋便覺得燈光打眼。所有的燈全亮著,墻四角、槍架后、桌底下、……過去的暗處,現(xiàn)在全都纖毫畢露,什么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誰也不看誰,默默地消磨著,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聲,或以指當筆,在自己床單上畫字。誰若弄出點聲響,所有人頓時停止動作,呆一剎,再繼續(xù)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還有一個人沒提出調(diào)班要求,這傻瓜是誰呢?他挨個望去,又挨個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么緊。他簡直不敢認。
呂寧奎摸出半支煙,又摸出一支煙,接好后,卻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請近處人丟過來,自己趿著解放鞋過去拿。他抓到手后搖一搖,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干嘛。臭手!擱遠點?!?/p>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后退。大概他倆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誰碰誰。呂寧奎手使勁在衣服上掠擦,接完還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氣。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來,貢獻一支。”
“沒了?!眳螌幙豢此?/p>
南琥珀撲上去,把他按倒,從他軍裝胸袋里扯出一盒煙,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煙,你敢說沒了。這是什么?你過去吃過我多少馬耳朵,吐出來!”
呂寧奎窘笑:“哎呀班長,我說著玩哩。抽吧抽吧。”遞上火柴,又朝兩邊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后哇,你也吃不到我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煙了,你到別處找吃食去吧。大家聽好,我公開:連里決定徹底調(diào)整一班。想走的,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離開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崗。讓人家把咱們的防區(qū),完整地接過去……”南琥珀說不下去了,忍住眼淚。
屋里先極靜,稍后便生出輕松的鼻息聲。眾人都活轉(zhuǎn)來,互相望望,眼神那么大膽、晶亮,一時都微笑了,仿佛道歉似的那么親切。
南琥珀一個個望去,仍然找不出那個傻子。他想:今晚你們能睡個好覺,還能做個好夢,有希望了嘛。也難說,希望這個東西也會折磨人吶。
幾天后,命令下達,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級從超編的兄弟部隊中另調(diào)一個建制班來,接替一班防務(wù)。
吃罷早飯,南琥珀主持了最后一次班務(wù)會。大家客氣極了,互相勉勵:好好干,把一班的光榮傳統(tǒng)帶出去壯大,另辟一片天下。一個個立下大誓:要入黨,要入團。敢不給入,就要比黨團員干得更棒,決心書申請書在兜里揣著,不到地方不拿出來,出征——激情中凸動著老大悲意。
各班長親自來領(lǐng)人了,十號內(nèi)外呼啦啦響。打背包,床板跳,動作多利索。要敢于和新班長說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萬別畏縮。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狀態(tài)沒說的。腰帶束得鐵箍般緊,你插不進一顆手指頭。背包要小要實要方正,才顯出老兵的份量。軍裝要舊些,領(lǐng)章帽徽必須綴上策新的,一襯一托,才見光彩和素質(zhì)。要和新班長爭奪網(wǎng)袋和背包,最后統(tǒng)統(tǒng)讓他們背去,只有犯錯誤的家伙才自拎行裝拱入新單位?!乡昕吹枚恳粍幼鞯奶N意,只覺酸酸的。過去他們不會嘛,怎么一下子全會了?想想,他認為功在自己,一班確實被自己帶出來了。班雖垮了人還在,本事還在,只要發(fā)揮得好,定成為各班骨干。而自己已是多余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