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認不承認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們笑得多么從容呵。
總醫(yī)院內(nèi)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邊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發(fā)亮的島嶼:如果拿掉它的軀體,那它就是本無軀體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緊跟著再看別處,那么處處都帶上了它的韻味。設(shè)計這幢樓的人真了不起,像做夢那樣設(shè)計了它,醒來之后,居然還給他捉住了自己的夢。
我沿著一條花廊似的吊道走了進去,初時恍如飄入,幾乎足不點地。走著走著,猛地嗅出不諧。這些玫瑰,這些玉蘭,這些芬芳,這些燦爛,都是被囚禁在這里的,都是為掩蓋死亡氣息設(shè)置的,它們因囚禁而蓬蓬勃勃地咆哮,昂揚著初生兵團那樣的氣勢。我從它們身邊走過時,感覺到它們的浪頭擊濺,花箱的每一次顫動都滴落下陽光,葉脈絲絲清晰輕靈無比,明亮之處亮得大膽,晦暗之處又暗得含蓄。它們站得離死亡那么近,卻不失優(yōu)美。一剎那我明白了,它們是死神的情侶,所以人們總將鮮花奉獻給死者。兩個意境重疊起來(鮮花與死亡),便堆出一個無邊的夢。
一副擔架從花叢中推過,擔架上的人被布單遮蓋住了,來往人流紛紛讓道,目光驚疑不定,嘈雜聲驟失。人們眼睛都盯在白市單中央,那里擱著一枝紅潤欲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輕護士掏上去的。她先用白布單覆蓋住他的軀體、然后,順手從床頭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擱在他不再跳動的心口上。當時,她只是下意識那么做的,沒有任何深刻念頭。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時,人們之所以被震懾,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兒臥在心口上……雖然那處心口已不再跳動,卻使得所有正在跳動的心口跳得更激烈了。
2
我先到內(nèi)三科醫(yī)務(wù)室,詢問李言之的床號和病情。
值班女醫(yī)生對探訪人員挺熱情。但那種熱情里,更多的是為了迅速結(jié)束談話才采取的干脆果斷。當我結(jié)結(jié)巴巴、拐彎抹角地問一個很艱難的問題;李言之還能活多久?沒等我將問題表達清楚,她已經(jīng)明白了,“你是想問李所長還能活多久吧?……早點說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訴你,他是我的病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還能生存多久。也許三個月,也許一星期,也許打一個噴嚏就把肝臟震裂開了??傊粫叱鲠t(yī)院了。這是昨天的化驗結(jié)果,他身體狀況已不能承受化療了。我準備停下來,采取保守療法,不再給他增加痛苦?!?/p>
“會不會有什么奇跡?”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么跡象?!?/p>
“他的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
“相當不錯?!贬t(yī)生微笑著,“你可以為他自豪。他不是強作樂觀,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悲傷,每天都挺安靜。一個人在涼臺上坐著,經(jīng)常在笑。所以,我隱隱約約覺得……”她欲言又止。
“哦,請說下去?!?/p>
“他很愿意死去。這樣的病員說實話我很喜歡。”她真誠地說。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類人的正常感情?!彼忉屃艘痪?。
我離開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藥水味道十分濃郁,來往病員步伐緩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高級干部??墒?,他們臉上出現(xiàn)的不是痛苦神色,大都是一種深思的表情,像正在為某項工作苦惱。也許,他們正思索著自己的癌腫,甚至不相信自己會得這樣的病,至今仍覺得不可理解,仍呆在驚愕之中。這里,幾乎每個病員都有家屬陪伴,因為陪伴很久了,已無話可說,妻子像影子那樣沉默地挨在身邊,呈現(xiàn)出令人感動的忠誠。陽光已被茶色玻璃濾掉鋒芒,再稀薄地一塊塊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陽光,而是可用笤帚掃掉的炭灰余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