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不禁驚呼出聲。但那個女孩子的身形雖然在跌落,卻如風一般輕盈。她緩緩飄落,在空中倒翻了個身,瀟灑自如地穩(wěn)站在地上,長發(fā)從她的頭頂飄下來,劃出大片瀑布一樣優(yōu)美的光影。
婉兒徹底驚呆了。生平第一次,她在另一個女孩子前面自慚形穢,而更令她驚訝的是,她的自慚形穢是如此順理成章,仿佛不如這個女孩子本來就是理所應當?shù)模褪翘旖?jīng)地義的。婉兒不禁對這個飄然如仙的女孩兒生出她一生中最大的戒備,而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這分戒備她持續(xù)了一生。
“婉兒?上官婉兒?”
女孩兒灑脫地伸出手來。婉兒卻退縮著,不敢去觸摸,仿佛害怕一握就握碎了那比羊脂白玉還純凈的小手。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這個時候會來這里的女孩兒,除了我,只有你?!蹦桥⒆诱f,“內(nèi)翰林院現(xiàn)在在休假。有品級的大臣此刻都在離宮。你的那些同學都出不來。我家這些笨蛋,也指望不了她們來看書!”她燦爛地笑著,“我姓李!你可以叫我——”
那一剎那,婉兒突然知道她是誰了。是她!也只能是她!除了武后,她就是這個王朝里獨一無二的女孩,奪盡了天地間的精華,也受盡了天地間的恩寵。她從出生起就注定成為傳奇,沒有人敢于狂妄到在任何一個方面挑戰(zhàn)她,她就是——
“太平公主!”婉兒怔怔地說。
那女孩兒——太平公主向她點頭微笑,“我們是一師之徒?!?/p>
“你該多讀一讀道藏?!?/p>
幾天之后,太平公主一邊在腳手架上雙腳蕩來蕩去,一邊向正埋頭攻讀《漢書》的上官婉兒說。
婉兒抬起頭,疑惑地望著太平。內(nèi)庫之中無書不存,但她的閱讀計劃里的確沒有道藏。而太平這樣提起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太平除了道經(jīng)是不看其他書的。
“為什么呀?”
“因為我!”太平微笑著點點自己,“我們李家是太上老君的子嗣,所以人生下來,這里是空的?!彼氖种钢赶蜃约旱男姆?,“需要有些東西來填滿它,可是總是填不滿。所以李家的人很輕易就能擁有四海,可還是覺得少些什么。后來才明白,是少了道心。所以父皇母后從小就把我扔出家去做女道士,讀了道藏以后,覺得天下什么書都俗了?!?/p>
上官婉兒卻默默地將臉埋在《漢書》里。
人與人是不同的。這一點她在初見太平第一眼時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她的同學蕭璟不用說也是極厲害的人,可婉兒只是感覺到她十分強勢,卻從來沒有像面對太平這樣捉摸不定。太平公主就像一陣風,或者一片云,高高在上,俯瞰蒼生。她和婉兒雖然近在咫尺,內(nèi)心之遙遠卻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婉兒不得不承認太平說得有道理。李唐王朝上溯老君為祖,道教也就因此變成了王朝的國教。太宗歷代好道,崇圣者極多,想在這個王朝里出人頭地,不讀些道藏不成。等到太平看不見的時候,婉兒卻狠狠地將《道德》、《南華》塞在她的太宗御批《晉書》下面。
然而太平待婉兒是極好的。讀書倦了時候,太平經(jīng)常用自己的輦鑾載著婉兒到處游玩。婉兒就是在這時逛熟了長安城宏大的內(nèi)宮的。興之所至,太平還會出宮。宮門禁軍知道她是皇帝的心肝寶貝兒,也不敢攔她。
用不了三五日,宮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上官婉兒是太平公主的親信,和她同出同入同游玩如至交好友一般。婉兒在宮里走動的時候,就算不和太平在一起,人人也都敬她三分。有一次她偶然動念,悄悄回了掖庭。她站在低矮的院墻外,吃驚自己這十來年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里是這般敝舊,僅僅幾個月,她就已經(jīng)完全不能適應這里了。
掖庭的監(jiān)和丞們聽說婉兒來了,爭先恐后地迎出來,恭維話車轱轆一樣說不停。都邀上官小姐賞光進去坐坐。婉兒嘴角含笑,心里一片漠然:人,真是富貴不得。
不久之后內(nèi)府中正式發(fā)出文牘來,傳聞中的三個空位果然符合所有人的預料:蕭璟當仁不讓地去當了天后侍書,杜若蘭也打著小算盤去了東宮太子府,只有婉兒繼續(xù)留在內(nèi)翰林院,升任了內(nèi)翰林院翰林待詔。官位則是正七品。雖然不高,但婉兒是從白丁一步到此,已經(jīng)是異數(shù)了,也算得其所望。
這時候,婉兒還不到十五歲。
如今,日子過得不算稱心如意,但也很快樂了。婉兒以為,自己可能就會這樣平淡地度過少女時代。然而不久之后,便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又一次顛覆了她的人生,使她至少提前三五年步入王朝政壇!
——這件大事,那就是著名的咸亨殿大聯(lián)柏梁詩。
上官婉兒對柏梁詩并不陌生。它起源極早,漢代時就已蔚然成風。漢武帝在柏梁臺大宴群臣,以此詩體酬酢盡歡,是為柏梁臺詩,詩體竟因此得名。其風格類型也漸鞏固,典雅華麗,極富觀瞻。舉凡帝王公侯,將相文武之間常用此體。她祖父上官儀當日在時,就是柏梁體的好手。婉兒此時在宮中也只不過剛剛嶄露頭角,她本身遠遠沒有資格參與于貴胄如云的本朝柏梁詩聯(lián)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