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儀鳳三年夏五月,秦中的酷暑仍然沒有消散。于是高宗皇帝李治帶領(lǐng)內(nèi)廷諸人等起駕離宮避暑。
皇帝出行,排場自不必說,隨員伴駕者超過兩千余人,一路浩浩蕩蕩,地動山搖,從長安城中絡(luò)繹而出。天后武曌自然隨同丈夫皇帝一起出巡,宮里得力人員一律跟從,原本連綿巍峨的一座長安宮城頓時就空了下來。
離宮距長安其實不過三百里,快馬一日一夜可至。然而上官婉兒并沒有被選作鑾駕的隨員。她只能呆在高高的宮墻之內(nèi),看著天上流云飛散,日子一天天流走。
習藝館的課業(yè)也因為皇帝出巡而暫時中止了。
其實自從詩題之后,館里的學生總共就只剩了三個,也是名存實亡。好在宋昭華再沒有出刁鉆的題目難為她們,她們只是每天所學的東西更多,更繁瑣,也更細致,有時候甚至要學著草擬一篇詔書,這已經(jīng)是朝堂之上翰林的責任了。
也直到這個時候,剩下的三個學生才知道,原來教她們詩歌的兩位先生——蘇味道和韋承慶——竟然都是有資格代天子草詔的人物。他們的講解因此極其有針對性,也極具權(quán)威。即使是一向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在講解其間的微言大義時也是一臉精明之色。
一篇合格的詔書殊非淺易,首先文辭固然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遣詞造句的技巧;然而重中之重的,當然是所謂揣摩圣意。任何一個草詔者草擬的詔書,加上玉璽正式發(fā)布出去之后就代表著國家和君王了,所以詔書的意圖必須是君王的意圖,而且不僅是表面意圖還必須兼顧內(nèi)里。這就要求草詔者一方面必須具備相當優(yōu)越的文筆和政治素養(yǎng),另一方面,則是必須對所草詔的內(nèi)容、背景、近況,朝政咨議,上下反映以及最重要的“圣意”知之甚稔,以免一個不當反倒引火燒身。
習藝館中最后的三個學生雖然素性聰慧,但乍然處理這么高難度的公文仍然痛苦不堪。婉兒回到家里仍要焚膏繼晷地苦學到后半夜,鄭氏也已經(jīng)不能再給她相應(yīng)的提點,她只能強壓困倦陪婉兒一起熬下去。而婉兒知道自己幼時讀書不多的劣勢在這里又一次突顯出來,趁著習藝館休假,她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了書本當中。
她們的去向已經(jīng)隱約可見了:總共三名學生,因此也有總共三個名額,而且各個不同——天后陛下缺一個掌筆硯的侍書宮女,太子李賢的東宮侍女也需要增一位班頭,習藝館傳聞要升格成內(nèi)翰林院,其規(guī)格架構(gòu)一應(yīng)皆與外翰林院取齊。而習藝館中諸學士如蘇味道等人本系外職,所以要提拔一個學生任職內(nèi)翰林待詔,位在諸學士下,而在諸學生上——這才是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所在。
三個職位各有其利弊。婉兒和母親反復(fù)商量過,覺得天后陛下的貼身侍書固然與天后交接最多,前途最為遠大,但由于自己身份太低,所以基本不抱希望。同學二人中蕭璟家是數(shù)百年的高門大族,自不必說;杜若蘭也是太宗朝著名賢相“杜斷”杜如晦的親支嫡派。當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未失勢時,也不能與這兩家相較。何況此時上官家已覆亡多年,更是遠遠不及。
而東宮太子府的侍女班頭位份不高,實權(quán)不小,且也有接觸太子的機會。太子正值壯年,太子妃寶座至今空虛。萬一得蒙恩寵,即便身為媵妾,皇帝天后百年之后,太子即位,其地位也是非同小可的。但蕭氏數(shù)百年來代為后族,蕭璟未必就肯屈身為太子侍妾。這個位子,倘若杜若蘭也不屑相爭,自己尚有一線之機。
至于內(nèi)翰林待詔,在三者之中前途雖然最為渺茫,但內(nèi)翰林院近年來頗蒙天后垂青,將來也未必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何況內(nèi)翰林院清貴高華,最是閑適,婉兒也可以借機會遍覽群書,彌補自己幼年教育不足的缺憾,這于她自己也是大有好處的。其實說白了,就是婉兒此刻根基尚淺,爭無可爭,她能在十五個貴族千金之中脫穎而出,躋身前三,就已經(jīng)是之前再想不到的機緣了。
所以婉兒此時抱的是一種樂天知命的達觀態(tài)度,對雜事一概不理,每日只潛心經(jīng)史子集。習藝館學生可以遍覽內(nèi)府藏書,是以藏書極為豐富。婉兒第一次踏進內(nèi)府書庫的時候險些驚訝得叫出聲來:比尋常屋宇還要寬闊的房間里,一排排木架上的書堆積如山,許多角落里的書籍已經(jīng)蒙上浮灰——這是一個偉大王朝數(shù)十年來的全力收集,即使是世間以博學見聞的智者也未必親眼見過這么多書同處一室。而且只要把門一關(guān),這里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婉兒自己的世界。
在她的一生之中,再沒有這樣一個集中而自由的讀書機會。她每天都在內(nèi)府書庫里呆上很長一段時間。這里空曠無人,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紙屑的味道。后來,婉兒已經(jīng)習慣了在這樣沉默無人的環(huán)境中閱讀。以至于那一天,她在內(nèi)府書庫里見到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竟然出神了半晌。
她看到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正高高坐在一個腳手架的頂端,翻檢書架最頂層的書。內(nèi)庫里唯一的一扇小窗中透過的一縷陽光正好打在她的身上。在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下,她像水晶一樣晶瑩剔透。
婉兒仰頭看了好久才終于確定她不是一個精靈,而是凡間的人。那也是一個女孩子,秀發(fā)如云,被細致巧妙地綰了起來,她肌膚勝冰雪,衣裙如鮫綃,卻偏偏赤裸著雪白的雙足。
婉兒拿不準她有多大了,她實在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也會隨年華老去。她就這樣呆呆地仰望著,而那人也在聚精會神地閱讀,一時沒注意到她。她的身軀隨著書卷搖來晃去,一個沒留神,竟然失足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