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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jié)

父之罪 作者:(美)布洛克


我搭BMT地鐵線,在六十二街和新烏得勒支大道的交叉口下車,然后走了兩條街,穿過布魯克林灣脊區(qū)和本森丘交界的地帶。此時,一場綿綿細雨開始融化昨天的雪。天氣預報說,今晚還要下雪。我早到了一會兒,就在一家小店的餐臺上喝杯咖啡。柜臺末端一個小孩正在跟他兩個朋友展示他的重力彈簧刀。他迅速看我一眼,隨即收起刀子,這又一次提醒了我,我還沒脫一身警察味。

我喝掉半杯咖啡,一路走到教堂。那棟建筑宏偉壯觀,由白石砌成,但因年代久遠,呈現出各種不同色調的灰。一塊角石宣稱,這棟建筑于一八八六年落成,捐款促成此事的教眾在當地已有兩百二十年的歷史。一面圖文并茂的公布欄上寫著,這是灣脊區(qū)的第一復興教會,本堂牧師是馬丁?范德普爾,每星期天九點半舉行禮拜。這個禮拜天范德普爾牧師要講的題目是:通往地獄之路由善心鋪就。

我繞過街角,發(fā)現牧師會館和教堂緊鄰,樓高三層,建材也是同樣醒目的白石。我按了鈴,站在階前雨中等了幾分鐘。開門的是個矮小的灰發(fā)女人,她抬頭瞥我。我報上名字。

“噢,”她說,“他吩咐過請你進來。”她領我走進客廳,指了張沙發(fā)給我。我面向通電發(fā)光的壁爐坐下。壁爐兩旁的墻壁排滿書架,木板鑲嵌的地上鋪著色調陰暗的東方地毯。房內家具清一色沉暗龐大。我坐著等他,心想剛才路上真該叫杯酒,不該叫咖啡。這房間暮氣沉沉,別想喝到酒。

他讓我在那兒坐了五分鐘。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他進房時,我站起來。他說:“斯卡德先生?抱歉讓你久等,我剛才在打電話。請坐,請坐?!?/p>

他很高,瘦得像根桿兒,穿套黑色西裝,帶著教士領,腳上是一雙黑皮拖鞋。他的頭發(fā)已白,夾雜幾絲亮黃。以幾年前的標準來看,他的頭發(fā)或許嫌長,但現在看來,那頭濃密的鬈發(fā)則顯得保守。玳瑁邊的眼鏡框著兩只厚厚的鏡片,很難看清他的眼睛。

“要咖啡嗎,斯卡德先生?”

“不了,謝謝?!?/p>

“我也不喝。晚餐我只要多喝一杯咖啡,就會大半夜都睡不著?!彼哪菑堃巫雍臀业呐鋵?。他上身前傾,兩手放在膝上?!昂?,開始吧,”他說,“我實在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幫上什么忙,請你說吧?!?/p>

我把凱爾?漢尼福德托付我的事更詳細地說了一遍。講完后,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漢尼福德先生失去了女兒,”他說,“我失去了兒子。”

“對?!?/p>

“我們這個時代為人父實在很難,斯卡德先生。也許一向如此,但我老覺得時代在跟我們作對。嗯,我非常同情漢尼福德先生,尤其我的遭遇又跟他類似?!彼D頭凝望火光,“但我恐怕沒法同情那個女孩?!?/p>

我沒答話。

“這錯在我,我很清楚。人是不完美的。有時候我覺得,宗教最大的功用不過是讓我們更清醒地認識到我們有多不完美。唯有上帝無懈可擊。就連人,他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也是無可救藥地充滿瑕疵。很諷刺,斯卡德先生,你說是嗎?”

“我同意?!?/p>

“我有個很大的瑕疵是,我覺得溫迪?漢尼福德死有余辜。你知道,她父親無疑認定我的兒子得為他女兒的死負責。而我,從我的角度看來,卻認為他的女兒得為我兒子的死負責?!?/p>

他起身走向壁爐。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背脊挺直,烤熱雙手。他扭頭看我,欲言又止,慢慢踱回椅子坐下,蹺起腿來。

他說:“你是基督徒嗎,斯卡德先生?”

“不是?!?/p>

“猶太人?”

“我不信教?!?/p>

“可憐哪你,”他說,“我問你的宗教,是因為如果你有信仰的話,也許你會比較容易了解我為什么對漢尼福德那個姑娘深惡痛絕。但也許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你相不相信善與惡,斯卡德先生?”

“是,我相信?!?/p>

他點點頭,滿意了?!拔乙彩?,”他說,“不管一個人的宗教觀如何,都很難不相信這點。只要翻翻報紙,惡的存在就歷歷在目?!彼D一下,我猜他在等我開口。接著他說:“她就是罪惡?!?/p>

“溫迪?漢尼福德?”

“對,一個罪大惡極的蛇蝎魔女。她把我兒子從我身邊搶走,叫他遠離他的宗教、他的神。她把他引入歧途,遠離正道?!彼穆曇籼岣吡艘粋€音階,我可以想像他在面對教眾時強大的威力?!皻⑺氖俏覂鹤?,不過是她先扼殺了我兒子的靈魂,是她引發(fā)了他殺人的心。”他的聲音又沉下來,兩手垂在體側?!皽氐?漢尼福德死有余辜。取她性命的是理查德,我覺得遺憾;他自殺身亡,我更覺遺憾。但你客戶的女兒死掉我覺得毫不足惜?!?/p>

他雙手下垂,低著頭。我無法看到他的眼睛,但看得出他神色苦惱,一張臉籠罩在善與惡的糾葛之中。我想到他禮拜天要布的道,想到所有通往地獄的路,以及路上所有的引誘。我腦中浮現的馬丁?范德普爾宛如希臘神話里瘦長的西西弗斯,任勞任怨地把不斷滾下的巨石推上山頂。

我說:“你兒子一年半前就去了曼哈頓,在伯蓋什古董公司做事?!彼c點頭?!八哉f,他搬去和溫迪?漢尼福德同住之前六個月,就已經離開這里了。”

“沒錯?!?/p>

“但你覺得是她從你身邊把他搶走?!?/p>

“對?!彼钗豢跉?,然后緩緩吐出。“我兒子高中畢業(yè)后沒多久就離開家了。我不贊成,但也沒有強烈反對。我本希望理查德能上大學。他生性聰明,進大學一定會表現優(yōu)異。我有我的期望,這很自然,希望他能繼承我衣缽,做個神職人員。不過我并沒有強逼他走這條路。人各有志,他的前途只能由他自己決定。我在這方面是很開明的,斯卡德先生。與其讓他將來變成個自怨自艾的傳教士,我寧可看到我的兒子成為事業(yè)有成、心滿意足的醫(yī)生或者律師或者商人。

“我了解理查德必須找到他自己。這年頭年輕人都流行這樣的,不是嗎?他必須找到他自己,這我了解。我盤算著,這段自我追尋的過程頂多一、兩年,之后就把他帶回大學。這是我的如意算盤,我知道,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理查德當時有個正當工作,他又住在正派的基督教兄弟之家,我感覺到他并沒有走上歪路。那或許不是他最終要走的路,但至少是他當時必須經過的考驗。

“然后他碰上了溫迪?漢尼福德。他和她一起活在罪里。他跟著她一起腐化朽敗。然后,最終——”

我想起一句廁所文學:快樂是當你兒子娶了個和他信仰相同的男子。理查德?范德普爾顯然扮演過同性戀,而他父親一直蒙在鼓里。后來他搬去和一個女孩同住,父親卻因此雷霆大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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