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范德普爾牧師，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流行同居。”

“這點我清楚，斯卡德先生。我不贊成這種事，但我不可能視而不見?！?/p>

“但他倆同居，你好像不只是不贊成而已?！?/p>

“對?！?/p>

“為什么?”

“因為溫迪?漢尼福德是妖孽。”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我用指尖摩搓前額正中。我說：“我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提供她父親有關(guān)她的資料。你說她是妖孽，這話怎么解釋?”

“她以年長女人的身分，引誘一個天真無知的年輕人和她發(fā)生不正常關(guān)系。”

“她只比理查德大三、四歲而已?！?/p>

“對，論生理歲數(shù)的話是這樣。但論起涉世程度，她比他大了幾百歲。她人盡可夫，她淫蕩無行，她該下地獄?！?/p>

“你到底有沒有見過她?”

“有，”他說。他吸口氣再吐出來?！拔腋娺^一次。一次就夠了?！?/p>

“什么時候的事?”

“我實在記不太清楚。我想是春天吧。四或五月，應(yīng)該是?！?/p>

“他把她帶到這兒來嗎?”

“不，不。理查德不會笨到把那女人帶來家里。我去了他們同居的公寓。我特意去找她，跟她攤牌。我選了理查德上班的時間過去。”

“于是你見到溫迪?！?/p>

“沒錯?！?/p>

“為什么?”

“我要她結(jié)束跟我兒子的關(guān)系?！?/p>

“而她拒絕了。”

“哦，是的，斯卡德先生。她拒絕了?！彼隹吭谒伪成?，閉上眼睛?！八趪娙?，滿嘴臟話。她嘲笑我。她——這事我不想多談，斯卡德先生。她斬釘截鐵地說她無意放棄理查德。她打定主意要跟他同住。那整個談話是我這輩子最最不愉快的經(jīng)驗?！?/p>

“然后你就再沒見過她?！?/p>

“對。我跟理查德見過幾次面，但不是在公寓里。我想盡辦法要他離開那女人，一點用也沒有。他對她迷戀得完全失去理智。性——邪惡、縱淫無度的性——讓某些女人牢牢控制住脆弱的男人，叫他們無力自拔。男人是軟弱的，斯卡德先生，面對蛇蝎女妖肉體的誘惑，他們往往無力招架?！彼林氐貒@口氣，“而最終毀掉她的，就是她邪惡的本性。她施加到我兒子身上的魔咒，正是導致她滅亡的工具?！?/p>

“你把她說得像是中古時代的女巫。”

他淡淡一笑，“女巫?我的確是這么想。未經(jīng)啟蒙的時代人們是會把她當女巫一樣，綁上火柱活活燒死。現(xiàn)在我們講的是精神失常、各種心理情結(jié)、強迫癥，過去我們說的是巫術(shù)、妖魔附身。有時候我會想，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真像我們說的那么開化，而我們的開化又是不是真的帶來了什么好處。”

“不都一樣嗎?”

“什么?”

“我只是在想，又有什么真的帶給了我們好處?！?/p>

“啊，”他說，他拿下眼鏡，立在膝上。我到現(xiàn)在才看清他眼睛的顏色，淡藍色閃著金點。他說：“你沒有信仰，斯卡德先生。也許這就是你憤世嫉俗的原因?！?/p>

“也許?！?/p>

“照我看，神的愛對我們大有好處，在下一個世界里——如果不在現(xiàn)世的話。”

我認定我一次只能對付一個世界。我問他，理查德有沒有信仰。

“他信仰不堅。他的心思全用來實現(xiàn)自我，沒有余力遵隨神意?！?/p>

“噢?！?/p>

“然后他又被漢尼福德這個女人的魔法蠱惑住了。我這話可不是信口胡謅的，他的的確確是被她蠱惑住了?！?/p>

“在那之前他是什么樣子?”

“是好孩子。頭腦清楚，對世事充滿興趣，很有抱負?！?/p>

“你跟他從來沒出過問題?”

“沒有問題?！彼蜒坨R戴上?！拔覠o法不怪自己，斯卡德先生。”

“為什么?”

“很多原因。他們那句話是怎么說的?‘鞋匠的孩子永遠光腳丫。’也許這句俗話也適用于我們。也許我為我的教眾花費太多精力，相形之下給兒子的時間就少很多。我必須獨自把他撫養(yǎng)長大，你知道。當時我并不覺得那有多難，也許我低估了養(yǎng)兒育女的難度。”

“理查德的母親——”

他閉上眼睛。“我是將近十五年前失去我妻子的?！彼f。

“噢?”

“她的死對我倆打擊不小。日子難過，理基和我?；叵肫饋砦矣X得我應(yīng)該再婚。我從來——從來沒有起過這個念頭。我后來雇了個管家，而我的職業(yè)也讓我能比一般父親多花些時間陪他。我一直以為那就夠了?！?/p>

“而現(xiàn)在你的想法有了改變?”

“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人很難靠自己的力量改變命運。我們一生的路都是命定的?！彼σ幌拢跋嘈胚@點，可以活得比較安心，但也可能正好相反，斯卡德先生。”

“我懂你的意思?！?/p>

“有時候，我又覺得應(yīng)該有什么是我該做而沒做的。理基非常內(nèi)向，他害羞沉默，幾乎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p>

“他有過什么社交生活嗎?我是說他念高中住家里的時候?！?/p>

“他有過朋友?！?/p>

“約會呢?”

“他那時候?qū)ε]興趣。他在掉進那個女人的魔掌以前，對女孩一直沒有興趣?！?/p>

“他對女孩缺乏興趣，你不擔心嗎?”

我在暗示他理查德只對男孩有興趣，但只是點到為止。就算會了意，他也沒露出聲色?！拔也粨模彼f，“我認為理基遲早會跟異性發(fā)展出良好、健康的親密關(guān)系，然后結(jié)婚生子。他當時沒有四處約會，我一點也不煩惱。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場，看到我所看到的，斯卡德先生，你就會了解許多麻煩都是源自兩性之間交往太密。我看過未成年的少女懷孕，我看過年輕男子在不諳世事的年紀被迫結(jié)婚，我看過年輕人染上難以啟齒的惡疾。理基在這方面晚熟，我只有高興的份，何來煩惱的心?”

他搖搖頭?！暗捳f回來，”他說，“如果他經(jīng)驗?zāi)芏嘁恍?，如果他沒那么天真無知，或許他就不會那么輕易地讓漢尼福德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間?！?/p>

我們默默坐了一會兒。我又問了他幾件事，但沒有得到什么具體答案。他再次問我要不要咖啡，我搖搖頭，表示我該走了。他沒有挽留我。

我從門廊的柜子里拿出管家為我疊放在里頭的外套。我邊穿邊說：“聽說案發(fā)以后，你去看過你兒子一次。”

“嗯?！?/p>

“在他牢房里?！?/p>

“對?！毕肫疬@段回憶，他微微縮了下身子?！拔覀儧]談多久。我能力有限，但還是盡可能勸慰他，讓他寬心。顯然我失敗了。他……他決定要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我跟分派到他案子的律師談過，一位叫托帕金先生的人?！?/p>

“我們沒碰過面。理基……自盡以后……呃，我覺得沒有必要見那律師，而且我沒那勇氣?！?/p>

“我了解?！蔽野淹馓状┖茫巴刑鹫f，理基不記得謀殺過程?！?/p>

“哦?”

“你兒子跟你提過什么嗎?”

他猶豫一下，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稍后他不耐煩地搖搖頭?！艾F(xiàn)在說出來也無妨了，是吧?也許他跟律師講的是實話，也許當時他的記憶模糊起來。”他又嘆口氣，“理基告訴我，他殺了她。他說他突然變了個人?！?/p>

“這話他有沒有解釋?”

“解釋?我不知道對你來說那算不算是解釋，斯卡德先生。對我來說，那是。”

“他說了什么?”他越過我的肩膀往前看，尋找恰當?shù)拇朐~。終于他說：“他告訴我他在一片刺眼的光照之下，看清了她的臉。他說他仿佛突然看見魔鬼現(xiàn)形，只知道他必須毀了她，毀了她。”

“哦?！?/p>

“我沒有因此原諒他犯的罪，斯卡德先生，但我仍然認為漢尼福德小姐必須為她自己的死負責。她設(shè)下羅網(wǎng)引誘他，她蒙住他的眼叫他看不到她的本相，然后有那么一會兒面紗滑落，蒙布從他眼睛松開，他終于見到她的真面目。而且也看到，我很肯定，她對他、對他的一生做了什么?！?/p>

“聽你的口氣，好像他殺她是替天行道?！?/p>

他瞪著我，眼睛睜得老大?！班?，不，”他說，“那可行不通。人不能扮演上帝。獎懲取予，這是上帝的權(quán)利，人怎么能越俎代庖?”

我把手伸向門把，有點遲疑，“你跟理基說些什么?”

“我記不太起來。本來就沒什么好說的，而我當時又因為震驚過度，更是無話可說。我兒子要求我原諒他，我為他祈福。我告訴他，他應(yīng)該求神原諒?！苯嚯x看，他的藍眼在厚厚的鏡片下放大了，眼角滲出淚水?！拔蚁Ｍ筮^?！彼f，“我希望他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