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尋路
第一章夢里不知身是客
十月份成熟的田野,充滿了稻葉削尖的鋒芒和稻穗笑彎的喜悅,鋪展出一幅大好豐年。一輛綠皮列車呼嘯著穿越。它的介入讓周圍連接得并不緊密的稻田越發(fā)統(tǒng)一了,形似一張畫布。列車仿若剪刀,銳利地劃過,卻也只是帶來一陣風,收攏了道邊的野草,它消失,風就消失,不留一點來過的痕跡。
就在這輛列車6號和7號車廂連接處,陶露飛被前后擠作一團的人架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靠到前面那個人的背上,他手上的行李包正好橫在她的膝蓋下方,迫使她雙腿錯向一邊,身體形成一個扭曲的S形。
右邊那個人的臉對著陶露飛的右耳朵,呼氣聲異常響亮,它在火車轟轟前行的節(jié)奏性噪聲中奇跡般地成為另一種噪聲。陶露飛只好微傾著頭,但也只能微傾,不然頭會挨到左邊一個大媽雜亂的頭發(fā)上,與它們散發(fā)出的味道相比,滿載的車廂里彌漫的不過是一層遙遠的油墨樣的底色。
身后的那個人有一些頻繁的小動作,試圖變換站姿,可他深嵌在人堆中就像傳說中的那個大蘿卜,一連串外力都奈何不得,憑己之力最多只能松一下土。然而就是這點小動作,牽動著斜搭在他前胯上的帆布大包一下兩下劃拉著陶露飛的屁股。陶露飛只好盡量往前靠,但每向前一分,帆布大包就跟進一分。前面已無路可走。陶露飛于是作罷,努力承認那不過是一個包而已。
保持這樣姿勢的陶露飛剛好可以從提包男人的肩膀上穿過目光,看到一小塊窗外掠過的、被速度改造成一排排刷痕似的景象,有房子、圍墻、電線桿和在道口等著過路的人們。
“媽的,咋還不到站咧?!狈及K于忍不住開罵了,“打死也不坐這趟車了,慢得跟驢子一樣,恨不得抽它?!?/p>
人群中有人會意地笑出聲來,有人只是嘴角揚了揚,也有人附和:“綠皮車嘛,速度慢,票價低。偏宜沒好貨,車也一樣啊?!?/p>
“慢就慢點唄,就是擠得鬧心。”
“都是學生,十一長假后返校?!?/p>
“這就不是出門的時候,跟誰爭都不能跟學生爭,年輕力壯,前后一靠一壓,人就能散架?!?/p>
其實也不全是學生,只是學生人數(shù)比平常多一些而已。不過事情就是這樣,超越了平常,超越出的數(shù)目,就讓人感覺突兀。
以陶露飛前面的提包男為源頭往兩邊車廂掃出的兩道長龍中,提包男,大媽和帆布男都是社會人士,學生的比例應該不到一半,比如陶露飛右邊那個喘著粗氣的大男孩,比如帆布包身后的一對小情侶,比如他們旁邊的眼鏡妹。
剎那間陶露飛有一點點傷感,為這個漸漸遠去的身份。
廣播中一個好聽的女聲在說:“旅客朋友們,列車已經(jīng)駛?cè)氪航小!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如詩如畫的春江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縱橫馳騁,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和盤旋交錯的高架橋已經(jīng)成為這座城市的新面孔,她熱情地張開雙臂迎接著五湖游客,四海賓朋……”陶露飛的情緒被帶動起來了,不由地握了握拳頭。
列車終于停了下來。
陶露飛與眾人如開閘的水一般從車上傾瀉而下。她沒敢走遠,在對著車門的黃線外站定,肩膀和兩個大大的箱子不時被人撞來撞去,在整體流動的人群中,她的靜止看起來非常不合時宜。她前后望了望,似乎沒有什么人看上去是來接她的。她一面張望,一面從小背包里摸出手機。這手機閃著似紅非紅、似紫非紫的光澤,非常好看,即使用了一年多了,邊緣磨出了淺灰色的金屬傷痕,仍然洋溢著低調(diào)的華澤。
沒有人知道這是她大三下半學期花一百塊從一個與她擦肩而過又折回來叫住她的小男孩手里買來的。他只有八九歲,叫她,姐姐,要手機嗎,一百塊就行。她把手機拿過來,確認是真的后就再也沒有松手。她當然在它到手的第一時間里就上網(wǎng)查了一下,原價4800。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覺得沒有向小男孩問問題是明智的。誰的?干嗎要偏宜賣?……也許會聽到謊言,但仍會干擾她出手的勇氣。因為小男孩的話無論真假他一定氣虛,而她也就心虛了,不忍去做一個無知而荒唐行為的幫兇。那樣的話,又如何得到這個真的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