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我突然冒出這一大套話,都得怪那些嚇人的樹把白色的手臂伸向高不可測的天空。沒有什么比垂死的樹的痛苦更讓人悲傷了。從經(jīng)常登山的日子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就對樹木家族這些勇敢的成員懷著深深的敬意。憑著求生的勇氣,它們克服了令最勇敢的人也躊躇不前的重重阻難。
只要巖石間有一條窄縫,它們就能設法抓住那一小塊土,然后迎著暴風、大雪和颶風站住腳;而且,周圍的環(huán)境又這樣荒涼,除了昆蟲家族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名成員(如果不得已的話,它們在一桶汽油里也能過得舒服),沒有別的生靈分享它們的流放生涯。如果它們可以堅持過最初的10年,以后就可以過得很好,驕傲地長大成年,但是一旦衰頹的跡象出現(xiàn),它們就命不久長了。
因為無情的狂風知道這些孤單的闖入者要指望它手下留情的時候,便會像無數(shù)咆哮的瘋子一般發(fā)起攻擊。首先,樹木在狂風之下開始晃動、顫抖、搖擺,直到像四面受敵的角斗士一樣彎下腰。然后,精明的風又狡猾地奪去它們的臂膀和手指,最后,扭彎它們的腰,折斷它們的腿。但是樹木們好像久已被人遺忘的加洛林王朝的傳說中的英雄一樣,靠著強壯的老樹干不斷反擊,即使樹干也堅持不住了,來年春天還會發(fā)出幾株新芽,向世界宣告它們還沒有放棄這場懸殊的搏斗。
我最好還是接著說下去吧,不然就會堵在運河里了。橋梁、運河和隧道總是讓我著迷。似乎正是在這些地方,人類在大自然自己的地盤上打敗了她,取得了最輝煌的勝利。大自然為自己造出一片美麗的風景,在大地表面開鑿出十幾條大河,說:“看,乖孩子們,現(xiàn)在到這些可愛的田園中間去生活吧———但要記住,每個人只能呆在自己那一小塊地盤上,因為我就是這樣安排的,這就是我想要的模樣?!?/p>
一開始,當然,人是相當溫順的,不然他還能怎么樣呢?可是他一學會怎么把羊皮吹足氣,或是怎樣在草筐外面敷上黏土,就會帶著貪婪的好奇心渡過那條激流,去找尋隱藏在對岸的秘密。過了不久,他就會拋棄七拼八湊起來的筏子,換成一只船,最后,他會告別所有那些靠不住的交通工具,為自己造一座橋。河流從此就不再是進步路上的阻礙了。隧道也是如此,它們使大山不復存在,把數(shù)千年來大自然試圖分隔開的各個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接著還有像蘇伊士和巴拿馬那樣的運河,它們是我最鐘愛的。因為是它們,面對大自然最精密的計劃,大膽地用拇指點在鼻子上做出了蔑視的手勢。
大自然打造了一道花崗巖的屏障,要把美洲大陸的東面和西面永遠分開。我們的祖先若是想從大西洋海岸搬到太平洋海岸去,就必須坐上船,繞上幾千英里的①路,常常不得不花幾個月的時間繞過合恩角。100年、200年、300年……這些小小的人坐著小小的船,耐心地遵從著大自然的旨意。甚至連東方的珍寶也得先從馬尼拉運到巴拿馬,然后由驢子或印第安人馱著(我把驢子放在前面,因為相比之下它們的價錢更高,因此也更加珍貴),千辛萬苦地穿越地峽中的山脊,又被裝進另②一艘商船,渡過另一個大洋,才能到達塞維利亞的貨棧。由于輪船的出現(xiàn)和好望角航線的安全性增加,從中國到歐洲的航程大大縮短了,但是西奈的沙漠和達連的高山仍然阻礙著直接的交通。后來,上個世紀60年代,鐵路公司的鐵軌穿過了落基山脈。
1914年8月15日,世界上所有的輪船都接③到邀請,來嘗試一條水上捷徑,就此優(yōu)雅地永遠告別了巴塔哥尼亞高原的暴風雪。今天,用不了一天半時間,所有的美國戰(zhàn)艦都可以通過這條捷徑從大西洋到達太平洋,或者從太平洋到達大西洋。順便提一句,在這個地點用運河把兩個大洋連接起來的想法,幾乎可以追溯到白人在巴拿馬地峽開辟出第一條道路的時候。當然,那些早期的方案大多數(shù)看來是異想天開。
然而許多年以前,我在荷蘭的檔案館尋找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資料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此地開鑿運河的計劃,設計非常周密。這個計劃是19世紀頭25年間一個荷蘭工程師小組起草的。很遺憾,計劃的具體內(nèi)容我已經(jīng)遺忘。但我提起它的緣故是想到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生總是要尋找合適的論文題目來表現(xiàn)自己的刻苦和淵博,那么這個題目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既然荷蘭人對開鑿運河這種事相當擅長,這個項目原本是很可能成功的,那樣太平洋的歷史進程就要改變方向了。不幸的是,出現(xiàn)了黃熱病和瘧疾的問題———正是諸如此類的問題使雷塞布那鋪張的工程在1888年一敗涂地。雷塞布的遭遇證明,巴黎股票交易所的微生物比小小的按蚊④更致命。本來在威廉國王當政時期,這種來自內(nèi)部的攻擊應該算不上危險,因為這位陛下是奧蘭治王朝中最善于理財?shù)囊晃痪?,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贊揚。不過,即使是威廉,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事業(yè)也知難而退,于是這個創(chuàng)意最終不了了之———也許,只是為初步研究眾多美洲運河委員會的論文多添了一條腳注。說真的,這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等到一千年以后,飛行器完全替代蒸汽驅(qū)動的交通工具,那時為我們修筑了這條“大溝”的西奧多·羅斯福也會同戈瑟爾斯、戈各斯和其他為工程做出貢獻的人一起,退居腳注的地位。因為,世界就是以這種方式運轉(zhuǎn)的,也許這也是最合理的方式。我們生而后死,這似乎就是所有意義之所在。
①南美洲的最南端。
②西班牙南部海港。
③位于南美洲東南部,北起科羅拉多河,南至麥哲倫海峽。④傳染瘧疾的一種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