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比海船的演變和發(fā)展更令人著迷的故事了,從中世紀那笨重的方盒子,到所有早期輪船都無可匹敵的快艇都如此有趣。但是,對于那些憑著一把斧子、一把卡尺、一個模型(早期的船舶設(shè)計師從來不用圖紙,只用模型)造出船來下海的人們,我們卻一無所知。①湊巧的是,倫勃朗畫下了這樣一位過去的造船人,我們很可以把他當作那個行當?shù)牡湫痛怼晃惑w面又極巴爾沃亞為可靠的公民,整日和工匠打交道,家務則交給太太照顧。
這些人普普通通,隨處可見,但是他們了解自己的工作。當“泰坦尼克”號沉沒時,150歲的木船“成功”號卻平安無事地渡過了大洋。我們不知道是誰構(gòu)造了它古老的骨架,卻知道誰設(shè)計了“泰坦尼克”號的圖紙,也許從這樣一個不幸的事故中尋找什么教訓不太公平。然而當一個人坐在達連海墻邊的一條長椅上的時候,是很容易浮想聯(lián)翩的。使我好奇的是,可憐的老巴爾沃亞坐在小山頂上眺望著同一片大洋的時候,他想到了什么?
也許他只顧著擔心怎樣才能平安地活下來。事實上,如果他當初沒有挪地方,事情會好得多。一輩子嘗盡了艱難困窘,換來的卻是在阿克拉的廣場上砍頭示眾,即使不說讓人激憤,也一定是非常令人失望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事情總是這樣的,而且畢竟我并不創(chuàng)造歷史:我只是寫寫關(guān)于歷史的文字而已。
嚯!我是什么時候打起盹來的?我原本是在試著想象,當年從東方掠奪積累的財寶從馬尼拉平安地抵達巴拿馬以后被運到這里,那時這個地方是什么模樣。西班牙大船安全地進了海灣以后,貨物就被卸下來,箱子和包裹壓上了土著的背,這觸目驚心的隊伍就向北出發(fā)穿越地峽。
①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
行程大約需要一個月。無數(shù)的人倒在了路邊,但箱子、包裹和木桶終于到達了大西洋的海岸。這時它們又從印第安人的背上搬進十來艘大船。從此刻起航行的危險大大增加了,因為背風群島和安的列斯群島的地形為有意突襲的英國人和荷蘭人提供了天賜良機,他們已經(jīng)在這些巖石嶙峋的小島上建立了據(jù)點。
這些海盜很像是中世紀時那些為了類似的經(jīng)濟目的肆虐在萊茵河兩岸的強盜頭子。這種把財寶從世界的一端運到另一端的方法實在是非常緩慢笨重的,不過它總算是湊合著管用,使亞洲和美洲的金銀在兩個半世紀中源源不斷地流向東去。不少歷史學家都曾猜測過亞洲和新世界貢獻給歐洲的財富總數(shù)有多少,但是要得到可靠的數(shù)字十分困難。然而,這洶涌而至的飛來橫財對歐洲的經(jīng)濟生活產(chǎn)生了怎樣的直接影響,我們倒是非常熟悉。
它帶來的是災難。上千年來,歐洲人民完全靠物物交換生活,如今大筆實在的現(xiàn)金突然從天而降,徹底打亂了過去所有關(guān)于“公平價格”的觀念。這一現(xiàn)象摧毀了各階層間精心構(gòu)筑的權(quán)力平衡。它破壞了封建鄉(xiāng)紳階層的權(quán)力,直接導致了人稱宗教改革的那場洶涌澎湃的精神革命。當然,一開始時這只意味著少數(shù)走運的人撈到一大筆飛來橫財,包括社會上一些不那么檢點的成員。天曉得法國、英國和荷蘭出產(chǎn)了多少海員和殖民先驅(qū),這些人沒有什么值得祖國驕傲,反而很可以為他們羞愧。
但是,他們就算在最殘忍和貪婪的時刻也無法和科蒂斯①②或皮薩羅相比。因為這些人自始至終都是商人,所以他們攫取的貪欲總是交織著這樣的想法:一個死去的客戶就再也算不得是什么客戶了。只要有人愿意賣掉他的財產(chǎn),就無須你來告訴他該怎樣生活。面對異教徒戰(zhàn)斗了5個世紀的西班牙人,則陷入了瘋狂得幾乎不可思議的偏執(zhí)和成見。他們在每個印第安人的身上都看到穆斯林的影子,要么叫他皈依,要么叫他送命。北方人明白只有快活的鵝才能生出叫人歡喜的寶貝金蛋。
西班牙人也想要金蛋,卻不管鵝的感受。眼下,人人都在高喊寬容(為他自己),高喊世界各國親如手足,也許此時談論這些話題讓人不舒服。然而是達連岸邊那一條寧靜的長椅喚起了誠實清晰的思想。我在運河區(qū)只呆了一天,在巴拿馬共和國的首都又呆了一天。是羅斯福家族的①西奧多一世賦予了這個城市自由和獨立。既然我受到了殷勤的接待,就不應該縱容自己隨便作比較。只是,善良的人生和愉快的人生這兩種矛盾的理想永遠不能互相理解,盡管它們也常常相遇。當然,隨著物質(zhì)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它們的接觸也會越來越頻繁。然而它們真正相遇的時候,最明智的做法是都坦率地承認它們區(qū)分彼此的根本差別,而不是試圖假裝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個虛構(gòu)的共同思想基礎(chǔ)。只要它們還忠實于各自的精神原則,這種共同的基礎(chǔ)就永遠不會出現(xiàn)。這并不意味著我鼓吹大家回到中世紀那種人人不共戴天的體制中去。讓這種想法滅絕吧!但是我可能再也去不了南美洲了,這可能是我最后一個機會說這個話題了。我坐在這條長椅上,四周是一個因兩個原因覆滅的帝國的廢墟。其中一個是它完全誤解了即使是最淺顯的政治經(jīng)濟學道理。另一個是它懷抱著至高無上的信念,認為自己擔負著捍衛(wèi)信仰的責任。在近四個世紀的時間里,我面前這片廣闊的海面事實上一直是地中海的延伸。從文化角度而言,它是拉丁歷史傳統(tǒng)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