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明媚春天的一個下午,童莉莉認識了同來看病的潘小倩。她是一個私營銀行行長的女兒,兩個人倚在醫(yī)院回廊的紫藤樹下聊了會兒天。潘小倩比童莉莉大兩歲,短頭發(fā),大眼睛,娃娃臉上散布著細小的雀斑。她好像還有些細微的口吃……兩個人很是有些一見如故的意思。
很快兩人便相約著一起去看電影。為了究竟是看《 渡江偵察記 》還是《 婦女代表 》,她們還在城西的友誼電影院前面略微爭論了幾句。兩個小時以后潘小倩帶著童莉莉回家吃了晚飯。原來說好一星期過后去童莉莉家的。但那天童莉莉說她臨時有事。于是這個承諾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一直沒有實現(xiàn)。
一年過后,潘小倩全家搬到了上海。童莉莉送她去了火車站。在車站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鐘下面,潘菊民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
童莉莉沒想到里面是錢。她更沒想到里面會有那么多錢。
童莉莉第一次見到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就是在一年前的那個晚上。與此同時,在潘家掛著齊白石字畫的小客廳里,童莉莉還認識了潘菊民的中學同班同學吳光榮。吳光榮穿著藏青色的中山裝、同色干部帽……他看上去要比潘菊民大個三五歲。然而他的相貌無疑還算是好的,健康的紫銅膚色,雙目炯然,閃爍有神,尤其……是看童莉莉的時候。
是潘小倩嘰嘰喳喳地告訴她關(guān)于吳光榮的事情。說此人童年時代是在江西縣城的一座小煤礦度過的。十多歲時隨父母輾轉(zhuǎn)來到蘇州,后來又輾轉(zhuǎn)進了潘菊民上學的那所學?!⑶揖妥谂司彰竦呐赃叀诵≠贿€說,其實吳光榮原來并不叫吳光榮,至少上學坐在潘菊民旁邊的時候還不叫吳光榮。吳光榮開始叫吳光榮其實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
“你,你注意那人的左手了嗎?”潘小倩坐在繡著蕾絲花邊的粉紅床單上,神秘兮兮地望著童莉莉。
“左手?”
“他的左手少,少了兩根手指……手臂上還有一道很長很長的傷疤,嗯,足足有這么、這么……這么長?!迸诵≠簧斐鰞芍恍揲L的手,接著又張開修長的手上那些白晳完整的手指,用力而夸張地比劃著。
這少了的兩根手指,以及那道足足有“這么、這么、這么”長的傷疤……這些都很快從潘小倩嘴里得到了介紹與解釋。事情是有傳奇性的,也是有趣而離奇的——事情的起始好像是這樣的——當年,在煤礦職工子弟小學讀書的時候,吳光榮每天都要路過礦上的打風房。透過窗戶,他驚訝地看到空氣壓縮機飛輪巨大的黑色陰影……它們鋪天蓋地,穿云裂石,如同暮色里黑鴉鴉突然降臨的龐大鳥群?!暗鹊介L大以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成為潘菊民同桌后的吳光榮,有一天突然興趣盎然地問道。潘菊民模棱兩可的回答是不重要的。潘菊民有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吳光榮斬釘截鐵的聲音:
“告訴你吧,我是有夢想的——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管機器的工人!”
從來沒有人說,與冰冷然而有力的機器打交道不能成為一個人的夢想;同樣也沒有人說,一個人少年時代偶然但是狂熱的夢想僅僅只能止于夢想?!?/p>
果然,吳光榮的夢想很快就實現(xiàn)了。
在中學畢業(yè)以后,吳光榮曾經(jīng)神秘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身板結(jié)實、膚色黝黑、目光堅定的年輕人。他告訴潘菊民和潘小倩他們,說他這段時間一直在一家兵工廠工作。他說他跟著那個兵工廠輾轉(zhuǎn)走了很多地方。他還說,有時候在顛簸的卡車上一覺醒來,窗外的萬頃稻田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逶迤的山巒和綿亙的紅土地;還有些時候,一整夜他都能聽到?jīng)坝康暮樗穆曇?,它就在離車隊不遠的河床那里流動著,發(fā)出家禽一般奇怪的叫聲……他說有那么一次他差點就掉隊了。那是個冬天的下午,他鬧了好幾天肚子了,下車解手后發(fā)現(xiàn)車隊已經(jīng)開出很遠……
吳光榮說其實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這些年來,他跟隨兵工廠一路走過的真實路線。從皖南到蘇北,再到淮南,然后轉(zhuǎn)戰(zhàn)淮陰、沂蒙山,后又渡海到了東北的大連……
“那么,你的手……”
至于這樣的疑問總是難免的??偸钦l都忍不住會要問的。不管這問話出自于娃娃臉的潘小倩,或者還是容長臉蛋、桃花眼睛的哥哥潘菊民。當你傾聽一段堅定而充滿力量的敘述;當你又同時面對一個突然之間左手少了小指和無名指的人:這兩者之間的差異難免總會讓人心生疑惑的。
“哦,炸了?!眳枪鈽s淡淡地說。
“炸了?”兄妹倆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有一次檢修槍支的時候,土槍突然爆炸了?!眳枪鈽s伸出自己的左手,朝著光亮處看了看。接著,他又略微有些牽強地動了一下剩下的三根手指,“這些都是小事情了,常有的事情……當然,也是一件讓人感到非常光榮的事情?!?/p>
直到很長時間以后,童莉莉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晚飯過后,四個年輕人——童莉莉、潘小倩、潘菊民、吳光榮坐在客廳里聊了會兒天。中途的時候,潘菊民起身在留聲機里放了一張唱片……在唱片吱嘎轉(zhuǎn)動的過程中,潘菊民穿著他那條淺灰暗條紋的薄毛呢褲,蹺著二郎腿,若有其事、又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fā)上打拍子;潘小倩則興奮地在臥房和客廳之間奔忙著;只有少了兩根手指的吳光榮一個人在說話,一刻不停地說著話……
后來,月亮升到了半空。童莉莉起身告別。剛走到潘小倩家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樹下,潘小倩突然從后面追了出來,并且滿臉漲得通紅地往她懷里塞了兩件新衣服。
這個晚上,童莉莉整夜都沒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