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所有愛情故事的起始總是相似的。時間往前倒推個二十年，童莉莉的父親童有源和母親王寶琴也是在這樣的春天開始的，心跳加速著，血脈賁張著。不過有些后來就平靜了，有些則是久久不能平靜。童莉莉新認(rèn)識的朋友潘小倩和潘菊民，他們就是父母久久不能平靜的產(chǎn)物。而隨著時間緩緩地流動，那個站在醫(yī)院回廊紫藤樹下的潘小倩——她臉上細(xì)小俏皮的雀斑也會慢慢深起來，圓圓的臉頰陷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說話也不那么容易害羞臉紅了。她也要經(jīng)歷那個心跳加速、血脈賁張的過程，然后就平靜了，或者久久地、甚至一生不能平靜。誰知道呢。

但是且慢，所有的愛情故事往往也有著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個人與那個人不一樣，今天和明天也不一樣。雖然還是毛主席說的，他在不久之前或者不久以后說過這樣的話，他說——

“反對個人主義。”

這位名叫童莉莉的年輕姑娘，為了參加與潘菊民認(rèn)識后的一場集體舞會，隔夜偷偷從商店里配了燙頭發(fā)的藥水——那是一種顏色渾濁、氣味奇怪的半透明液體，裝在一個酒葫蘆形狀的玻璃瓶子里。半道上她就打開瓶塞聞了聞。第一下感覺是氨水的味道；再聞，卻又像皋橋外面油菜花的味道了。

把這種一半是氨水、一半是皋橋外面油菜花的液體抹在頭發(fā)上，瞬間便有清涼而焦灼的味道。這其中焦灼的感覺，在后來火夾子放在爐子上烤熱時強(qiáng)烈的嗞嗞聲，以及再后來火夾子燙頭發(fā)時微弱的嗞嗞聲里到達(dá)高潮……不過，除了這些，內(nèi)心的事情則沒有人知道。

而那個讓童莉莉產(chǎn)生奇怪感覺的年輕人潘菊民，每到春天的時候，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郊外靈巖山上獨(dú)坐半天。三十年代的某一天，他出生的那一天，靈巖山下太平鄉(xiāng)興旺村有一戶人家辦喜事，迎新的隊(duì)伍敲敲打打在山腳下面繞了整整兩圈。而在海拔一百八十二米的山頂天靈寺，中午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有人推門而入。據(jù)說后來那人便在寺內(nèi)剃度了。據(jù)說再后來就成了多年以后的高僧。仍然是那一天，到了后半夜，月光下面后山縱身跳下一位癡情女子……

當(dāng)然，這樣的事情剛剛出生的潘菊民是不會知道的。人各有命，富貴在天，這樣的道理就自然更不會懂。然而他母親的感受或許就會復(fù)雜很多。這位有著一雙放大的小腳、一對細(xì)長美目的青年女子，原先是上海小康人家的女兒。家里的境況是好的，所以身上穿著常換常新的衣裳，并且就讀于滬上一所新派女中。假如思想新了，干脆新派到幾年以后驚艷好萊塢的那兩位美女飛行員，那便另當(dāng)別論；要不就干脆舊，舊到逆來順受，天命不違。然而這女子卻恰恰是個半新不舊的人物。在一次同樣半新不舊的議親失敗之后，命運(yùn)在她身上踩了個小小的腳印。

在心灰意懶、意志脆弱之際，她竟然愛上了家里私雇的黃包車夫——他也許也是愛她的，要不她不會懷上他的孩子；她也許真是愛他的，要不她不會提了家里一皮箱金銀細(xì)軟，偷偷和他去了蘇州。然而有些時候，命運(yùn)在踩了你一小腳以后，是不會忘記接下來的第二腳的。

她的家人很快找了來。黃包車夫最終以盜竊、誘奸二罪并處得刑四年。她在蘇州中醫(yī)院生了個孩子，是個女嬰。腳還是天足，眼睛緊緊閉著，也看不出以后會不會細(xì)長美目，會不會動輒感情用事，受一些女人的苦——這孩子生下來就死了。

悲傷的母親在生產(chǎn)滿月后坐夜航船回上海。這時命運(yùn)的第三腳重重地踩下來了，因?yàn)楫a(chǎn)后體虛，她在途中突然血崩不止，竟也走了。據(jù)說還有同船的護(hù)士作為證人——當(dāng)然，這回是假的。

那個黃包車夫據(jù)說后來減了刑，但因?yàn)槟涿畹淖镄性诶卫锎羯弦惶於际歉蟮淖锬酰挥謸?jù)說他后來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先是種植茶葉、橘子，后來又開始養(yǎng)些小魚、蝦米和螃蟹。而她，接下來便是隱姓埋名移居他鄉(xiāng)。輾轉(zhuǎn)到后來，她又被家族偷偷安排回到蘇州。然后，過了幾個月？一年？或者更長一點(diǎn)的時間，她遇到了現(xiàn)在的丈夫，并且很快生下了一雙兒女。

長子名叫潘菊民。次女則名潘小倩。這兩個名字都是他們的父親潘先生起的。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潘先生帶他們?nèi)ヌ叺臇|西山看梅花。山崗上除了梅花，還生滿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兒，有萬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馬黃草、堿草、荻草、菖蒲、蒲棒、蒼術(shù)、鋪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馬蘭、菟絲子、四金草、鬼針、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藫麻、線麻、烏拉草、串籠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馬草，還有金沙龍、刺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黃花、指甲花、蒼蠅花、苜蓿花、蒡嵐……

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果園。

儒雅和善、熱愛園藝、熱愛基督、并且也愛著他們母親的潘先生對他們說道——

“看到那些花了嗎……你們看，許許多多的花瓣圍繞著花蕊，它們共同組成了一朵花。春天來了的時候，或者是風(fēng)，或者是蜜蜂、蝴蝶、甲蟲和飛蛾，它們將花蕊里的花粉傳播出去；有時候一陣大風(fēng)，很多很多花粉在天上飛著，有些掉到水里了，有些飛著飛著就沒有了，還有不多的一些最后變成了果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