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等待。
等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呵。春天等待夏天,花開了等待凋謝,花謝了等待再開;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生下來等待死,不愛的等待愛,愛著的等來了失去……但誰也說不清楚潘菊民究竟在等待什么。
這些天來,潘菊民重新把那些他久已未去的書場再跑了一遍。他去了中和樓,去了桂舫閣;他去了引鳳園,去了清河軒;他去了雅仙居,去了椿沁園;他去了大觀園,去了怡鴻館,又去了老意和……這天晚上,他在老意和坐了很長時間。臺上一位說書先生穿著深灰色半高領(lǐng)中山裝外套、淺褐色長褲、黑色平底老布鞋……他的頭發(fā)可能有好幾天沒洗了,在舞臺的頂光底下熠熠發(fā)光,熠熠發(fā)亮,仿佛很多很多只蠶寶寶正在上面吐絲作繭似的。
小刀啊,親愛的助手啊,戰(zhàn)友啊!
在那燭光之下仔細瞧,叫一聲親愛的助手好寶刀。我與你么二十二年長相伴,刀不離人,人不離刀,共同戰(zhàn)斗到今朝……
臺下潘菊民輕聲嘀咕了一句:喲,新開篇,倒是蔣調(diào)呢。
誰知旁邊一位老聽客馬上湊過身來:嗯,蔣先生的新作呢。
潘菊民點點頭。
那人又一迭聲地說了下去:蔣先生真是不錯呵,前幾年為了給志愿軍捐獻買飛機大炮,和王先生、張先生、劉先生、謝先生、周先生、唐先生他們一起,從杭州開始,硤石、嘉興、昆山、常熟、無錫,一天跑一只碼頭!那叫是辛苦呵,你想想看,一天一只碼頭呵!
潘菊民覺得他說話聲音響,影響臺上演出的效果,但說的話倒還是想聽一聽的。于是再次點頭不語。
我最近是每天都來,每天來,每天來……好聽呵,一天聽不著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呵。怪不得呵,有一次嚴先生去常熟演出,幾十里外的農(nóng)民都搖著船來聽。散場辰光大家分頭提著燈籠回家,那燈籠可真是亮呵,亮堂堂地就這么照了幾十里……
雖然這天潘菊民并沒有提著亮堂堂的燈籠回家,但遠遠的還是能看見巷口路燈下面,一個穿白襯衣、黑皮鞋的年輕姑娘正靠在磚墻上。
是童莉莉。
你在等我?
是的,在等你。
已經(jīng)很晚了。
我很早就在這里等你了。
穿少了,涼嗎?
……
戀人們說話的時候通常總是聲音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近。至于有沒有親吻或者更多的肉體接觸我們暫時并不知道。但不管怎樣,讓年輕姑娘在夜風里等待這么長時間總是不對的。當然了,這個姑娘不是那個姑娘。但春天的時候姑娘們的感情總是相似的。雖然她們可能會說出看上去截然相反的話來。
我會等你的。這個姑娘平靜地說。
而小伙子沉默著。
你放心去吧,先把父親照顧好。姑娘仍然說得很平靜。
月光如水。照在小伙子同樣如水的臉上……一小片烏云在天上慢慢爬著,遮住了小小的月牙。月色突然變得詭異起來,照著姑娘的臉,安靜卻又瘋狂。
半個月以后,童莉莉也去火車站為潘菊民、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顯得又瘦又黑,潘菊民沉默著,而潘小倩則哭成了一個淚人。
于是就回到了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那個場景——
在車站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鐘下面,潘菊民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
童莉莉沒想到里面是錢。
她更沒想到里面會有那么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