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忙著不知道怎么應付他的時候,從車窗遠遠地看見路牌。我倏地起身,“師傅麻煩停一下車!”大概是起身的時候撞到了行李,行李又撞到了那個大伯,他重心不穩(wěn)地顫了顫扶住了前面的椅背,我輕拉他的手臂示意讓我出去下車。他驚異地抬頭問:“你怎么還下車?下一趟公車要等好久,要是趕不上飛機怎么辦……”但他還是一邊念叨著一邊順從地松開了手。我提著行李笨拙地走下車時,他從我上車時推開的車窗探出頭沖我喊道:“辦完事趕緊打車去機場吧!別誤了飛機!”他的聲音隨著公車再一次啟動飄散在風中,我轉(zhuǎn)過身站定,心里竟然泛起一絲酸楚。
根本不需要打車,不需要去機場,因為飛機上沒有我的座位,機場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到了。一架飛機從我頭頂上空轟隆而過,我深吸一口氣,拖著行李往前面不遠的大學門口走去。
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那個我親手填入第一志愿的二本學校,它就在這座城市里,小山丘的那一邊。
這是開學報到的第一天。我在一堆報到的人群里茫然地尋找著自己的班級,猛地聽見有人喊我,于是抬頭在人群里搜尋,在陌生的面孔當中看見有人朝我用力招手,我瞇起眼睛才看清那個因為招手太用力而全身都在抖動的人是豆芽,她面露驚喜,即使在我明顯把她認出來之后還在不停地喊我的名字:“余棟!余棟!在這里!我在這里!”
她左推右擠地來到我的面前,臉頰泛紅,喘著大氣說:“哈,我還以為你出國了呢,哈,真好,我們,又在一個學校里了……”我這時才想起來,那個孩子,在填志愿的時候跟我寫了一樣的學校,并且我在欠債的時候也忘了告訴她,我沒法出國了。
雖然不同專業(yè),但豆芽偏偏要跟著我選同樣的公共任選課,這些課都在同一個時間在同一個大教室里跟一大群人摻雜一起上。每到這些時候她都要我去幫她占座,而每次我到教室的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占好了位置,我先一屁股隨便坐在一張空椅子上,再掃一眼,看見附近還有哪里有空位就把外套放在上面。她一找到我就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我,甚至還帶點兒嗔怪,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因為我的兩邊都坐滿了人。我于是指指前面或后面的放著我外套的椅子,等到她準備坐下便說:“豆芽,把外套還我?!彼3T谶@樣起身遞給我的時候瞪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沒有把座位占到一起——反正你只是叫我占座而已,我也確實給你占了座,只不過沒跟我坐在一起。
這樣子的公共課其實我根本不打算來上,在老師剛剛從一堆開場進入正題的時候,我披上外套溜了出去?!拔?,余棟,你上哪兒去?”豆芽悄聲喊我。我隨口應道:“上廁所!”然后往往是她下課之后給我打電話,說我為什么還不出來,她在男廁門口站著等很尷尬。
在我每一次無動于衷地仰望越來越圓的月亮時,不知不覺地,這一年的中秋,差不多就要到了。
“我想翹掉前一天的課,早點兒回家去?!痹缭谥星锴皫滋欤寡烤蛠碚椅蚁胍s好中秋一起回家。“一起坐車回去唄,反正順路……怎么?還怕我讓你幫我提東西?嘖,難不成你還不回家了……”她看了我兩眼,“怎么,還被我說中了?”到目前為止,她家庭幸福,父母健在又恩愛,工作收入穩(wěn)定,而她留在南城里雖然念一個二本大學,但只要她想,隨時可以回家——至少她有一個家可以回。我是不能回去的,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雖然我拒絕了跟她同行回家的要求,但她也沒有提前走,我們還是一起度過了中秋的前一個晚上。事實上,那一晚就是我今年中秋唯一的美好。她只帶來一個月餅跟我分著吃,不是她所說的什么吃不完的問題,而是像中學時候她總是跟我分享一個自行車鎖、分享她的初戀感受一樣,她只是習慣了跟我分享同一個東西。我們坐在籃球場邊的石階上,我走過去,從籃筐底下可以看見月亮,宛如在井底一樣。一年里月亮最明亮大概也就是這個時候了,但卻不像面對太陽,我可以直視它,看清它上面那些坑坑洼洼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