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
律楨,那時多好。
我們在黑暗里看著好人們成群結(jié)伙自眼前奔波而去,他們面色焦慮,情緒將他們的臉變作各式色澤,看起來如此像面具上的惡鬼。然而那個在黑暗里偏著頭,執(zhí)著而毫無雜念地向你說著“我也是惡人”的我,是不是一點兒也不像是惡人?
是呀,律楨。
誰知道我會真的成為“惡”,而那個以“惡”自稱的你,卻從不是惡人?
你只是借機出逃的孩子,我那時不知道你為何出逃,不過很快我便會知道你有多討厭你的父親。這是你一生的業(yè),既是希冀也是牽絆。我們倆如同松鼠一般蜷在茫茫黑暗里,時不時有手握火把的人自附近來來回回。我撐著巴掌臉把身子埋得低低的,去尋那些錯漏的光斑,你一看就知道我很在行這個——躲避?對,好像很有經(jīng)驗。束之蒙確實教過我,利用地形,并且我還矮小,借著周圍高大的樹木總是不難的,特別還是夜里。
人群一走遠(yuǎn),我就直白地盯著你,問道:“你要去哪兒?回家嗎?”
“惡人哪兒有家?”
“那惡人有什么?”
“惡人什么都沒有?!?/p>
我不同意你的話。你只是自以為是的惡人,我甚至開始覺得你不是惡人了。因為在我的接觸里,惡人和好人都是一樣的。一個鼻子兩個眼,或高或矮,有些一眼刀子般的視線有些始終目無旁人。我甚至覺得,如果把這兩個島上的人調(diào)換一下,好人變成惡人、惡人變成好人,這也沒什么不一樣。不就是一對互相逆反的稱謂嗎?未見得“好”就是真的“好”,“惡”就是貶義,只是恰恰它們是相對的,而“好”被擺在了好的位置上,所以“惡”就壞了。因此我一直想,如果兩個地方的人調(diào)換一下呢?其實還是我們出不了島——雖然這個島被調(diào)換了一下,惡人在另一邊自由地生活,好人被禁錮在另一邊。這并沒有什么不同,就像你說的,如果好人多,就會是好人捉壞人。
于是我問你:“你欺負(fù)了誰才變成惡人?”
你跟束之蒙他們一樣,忽而不知該如何回答我,但你不認(rèn)識我母親,說不出“你真像頤紗”的話,你被我誘出了思緒里的桎梏,低聲問我:“為什么欺負(fù)了人才是惡人?”
“那你沒有欺負(fù)人,又為什么是惡人?”
我沒想到你會說跟我父親一樣的話——“你說得對”,你很驚奇地看著我,像是望見湖水的鹿。對,鹿,我那時還沒見過鹿,但我第一次看見施契房間里懸掛著的鹿頭便覺得那像你。神情極似。兩頰纖長而沉靜,亮著兩盞夜燈一般的眼睛。施契說望見湖水的鹿就像是不要性命的魚,但鹿是虔誠的,它永遠(yuǎn)低下它高貴的頭顱去啜飲湖水。不過你不是以虔誠蠱惑了我,你還未低頭啜飲,你只是亮起你瞳孔里明亮的那部分,忽而自嘲道:“我誰也沒欺負(fù)過,是他欺負(fù)了我和我母親。他才是惡人。我就算幫別人欺負(fù)他也是為了報仇,所以我不是惡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