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哀嚎遍地,看到百姓們都因為一些虛無的幻象而傷痕累累,如此天翻地覆,他心里只覺得難受。
東陵焰卻得意揚揚,“瞧,政府的公文算什么,都比不過本公子一根手指頭,如今你們再去跟這些人說瞧他們的反應(yīng)還會跟先前一樣不屑嗎?”
流云向來收斂,對東陵焰此舉再是不滿,卻也是壓抑著,拿復(fù)雜的眼神看了看東陵焰,然后上前扶起一名摔傷的老嫗。白萱衣愣了半晌,一回過神,就朝著東陵焰劈頭蓋臉一頓數(shù)落,說他兒戲、麻木云云。東陵焰不服氣,道:“我這點幻術(shù),跟真的洪水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如果他們不肯走,洪水真的淹沒過來,到時后悔也來不及了。我分明是在助人,你卻說我害人!”
白萱衣冷哼一聲,那斜覷的眼神便是說了——我不與你爭辯——然后攙起路邊一名懷里抱著嬰孩的婦人。
婦人跟小孩并未受傷,但那婦人卻眼淚汪汪,道:“這可如何是好,若大水再起,只怕整條街都要被淹沒了,可是……我卻無親無靠,要到哪里去避這災(zāi)禍呢?”說罷,抱緊了懷里的嬰孩,低聲啜泣起來。
白萱衣也不知如何安慰,秦憐珊卻過來了,“這位大嬸,我家在折月坡上有一間客棧,你可帶著孩子暫時到客棧里避一避?!闭f罷,又放大了音量,抬頭來看周圍的百姓,“誰若跟這位大嬸一樣無親友投靠的,都可到折月客棧里去,我是秦泉的女兒秦憐珊,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證,任何人,在明日午時之前,搬離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我都會為他安排妥善的容身之所?!?/p>
“若是有人愿意與我們一起,向附近的居民示警勸說,我在此保證,必會以重金作為酬勞。”
話畢,人群議論紛紛。
折月坡是印霄城地勢最高的地方。折月客棧,也是城中第一大客棧。而秦家的名聲,在這里無人不知,秦憐珊即使不說:也有很多人認得她是秦家小姐,秦老爺素來行善,頗得百姓們稱贊,眼下秦憐珊以秦家和父親的名義做擔保,很多原本無處投靠的人都表示,既然有了折月客棧,最棘手的問題便不是問題了,他們愿意立刻帶著家眷前往。
局面豁然開朗。
也有一些并不圖回報的百姓愿意跟流云他們一起,向那些尚且蒙在鼓里的百姓們示警。所有的人只要一開門都能看見洪水漫過膝蓋的假象,他們都同意了暫時離開避風(fēng)頭,到深夜時分,整個梨花街一帶幾乎都空了,折月坡上卻熱鬧擁擠,大家都在討論,到底天亮之后,午時來臨的時刻,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自己的家園呢?
那是一個無眠夜。
星河漫漫,愁云慘淡。
所有的人就像在等待一場宣判。他們各懷心事。
流云還在憂心戚戚地想,到底夢境里的那個聲音所屬何人,到底午時的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過來,如果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鬧劇,是白費的,百姓們會如何埋怨?可是,若期待槐水真的泛濫,這卻不是一個良善的念頭。
唐楓在想著秦憐珊,秦憐珊的眼前卻是漆黑茫然一片。
誰也看不懂那女子的內(nèi)心。
包括白萱衣。
她想著她白日里的言行,若不是她,只怕百姓們沒有那么容易下定決心撤離,她倒是真的替大家解決了最棘手的難題。白萱衣還記得當時自己驚愕的表情,當時的秦憐珊,笑容溫婉,對她抱以堅定而沉著的眼神,她的面前卻起了霧,迷霧,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呢?
還有東陵焰。
他的方法雖然極端,對很多百姓造成了莫須有的傷害,可是,若不是受到他的幻術(shù)的驚嚇,眼前這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怕也沒那么容易聚集在這里。
他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我怪他,又到底是怪對了還是怪錯了?
白萱衣低頭撥弄著指尖的蔻丹,無言欷歔。冬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覺間滲透,偶有風(fēng)起,便吹得骨頭里仿佛也要結(jié)霜花。
東陵焰不知幾時過來了,站在白萱衣身后,長長的影子,像黑紗鋪在地上。正想開口,冷不防白萱衣卻搶了先,“焰公子,你說,如果有一天,洪水將整座城淹沒了,又或者,還有更大的災(zāi)劫等著,天崩地裂,生靈涂炭,我們,如何是好?”
東陵焰一怔,心想,她不計較白天的事情,語氣聽起來倒是緩和了不少,他在她身邊坐下,故意學(xué)著她的樣子撥手指,她一看,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我問你話呢?”
“為什么這樣問?”
“我只是……”
“這不過是一場洪水,意外罷了?!睎|陵焰托著腮,手肘枕在膝蓋上,“唉,你怎的想到什么天地滅亡,生靈涂炭了?”
白萱衣看東陵焰那副小頑童似的樣子,想起他曾經(jīng)在九闕神殿的種種,心中欷歔——以前常聽殿里的神仙們說:凡間好,凡間有無窮無盡的美妙,可是為什么她此刻反倒覺得,九闕神殿才是世外桃源,是一片沒有啼哭,沒有悲傷的樂土呢?
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忘不了從飛鸞流仙鏡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會成真嗎?
還是,這洪水就是災(zāi)難開始的先兆?
白萱衣想著想著,出了神,迷茫間看到東陵焰還托著腮側(cè)著臉,眼睛清亮地望著她,那神情十分專注,就好像以前他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似的。白萱衣禁不住有點臉紅,“焰公子,你干嗎這樣看我?”
東陵焰咧嘴一笑,“本公子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長得比九闕神殿里那些花花綠綠的仙女們美多了,比嫦娥還美?!?/p>
白萱衣的臉更紅,“我……我……哪能跟嫦娥比?”
“本公子說可以就可以!”東陵焰拍拍胸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下手重了點,拍完之后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那模樣逗得白萱衣咯咯直笑。
笑容在暗夜里像一朵純白的蓮花。
東陵焰看得癡醉,笑瞇了眼,目不轉(zhuǎn)睛,倒讓白萱衣又重新尷尬起來。這時,房間里傳出幾聲咳嗽,白萱衣立刻跳起來,“小老爺又咳了,我去看看他?!?/p>
說完,提著裙裾慌忙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