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翁與麻雀們帶著它們的孩子急急回巢,張華在樓下大聲叫喚:“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話音未落,黃沙平地驟升,頓時遮天蔽日,黑暗中,一陣腥氣撲鼻,緊接著的是一陣地動天搖,我家一只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當(dāng)”一聲,驚心動魄,我想這是地震了。再回頭,整個城市已經(jīng)完全不見,翻江倒海飛舞的,皆是塵土、樹葉、禽類的羽毛、廢舊塑料袋和紙片。濃重的腥氣,陣陣撲鼻而過,惡心惡肺的窒息人。人正傻著,臉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鴻溝般無比闊大的閃電,眼睛白花花地瞎了;倉惶蹲下,本能地抱住頭,皮皮奮不顧身地一撲,萬鈞雷霆居然就從頭頂直直劈落下來。家里那面有著蛇跡的墻面,轟然剝落,簌簌垮下。窗欞上的風(fēng)鉤,神秘?zé)o聲就被扯脫,窗扇被猛烈推擊,玻璃嘩嘩地破碎。緊接著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黑與靜,黑如洞穴,靜如失聰。我?guī)てふ枷聵侨?,遠方卻響起了鼓聲,酷似我在舞臺上聽到過的非洲叢林鼓,仿佛有千軍萬馬的黑人隊伍過來了。萬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從,猶豫不決,滿心里都是驚嚇;驚嚇于這無知的一切。鼓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隨著亮了起來,循聲可見天地間豎立著一堵墻壁,所向披靡地移動過來,是灰白的顏色。在這一刻,無知叫人萬念俱灰,唯有束手待斃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頑強,不住地跳將起來,朝這堵墻壁拼死吠叫;就在墻壁臨頭橫壓過來的那一刻,我遍體被擊打、燒灼而后冰涼--這才明白,這堵墻壁原來卻是雨幕,是巨大大雨的雨幕,鼓聲是大雨行進的腳步聲。
我在大雨里看望許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湯。好幾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磅礴壯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給人極度驚嚇的。
再以后,無數(shù)的風(fēng)雨,也不再有這天的癥候與氣勢,也不再有這天的驚嚇;再大的雨,也嚇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個晝夜,武漢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變成了澤國。開始,我動用所有容器,到處接漏;很快,接漏變得幼稚可笑;因為家里與戶外沒有多少區(qū)別,屋頂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須趕緊疏通廚房與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順暢地流走;任何對于這房子的抱怨以及對于武漢氣候的抱怨,也變得幼稚可笑;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再抱怨,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最要緊的是行動,是要采取應(yīng)對措施,我得選擇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過床鋪,讓孩子得以安睡,再讓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覺,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大雨過后,我家是一片斷壁殘墻。
隔壁聶文彥家也是一片斷壁殘墻。
我們這棟公寓一樓的饒慶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斷壁殘墻。
花橋苑四棟公寓樓的八戶頂樓人家,八戶一樓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戶戶,皆是斷壁殘墻。居住一樓的人家,唯有張華沒有損失,只是一只沙發(fā)與一只竹床,被大雨沖到了小區(qū)院子門口,兩個門衛(wèi),一會兒就替她抬回自行車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樣睡覺。大家都說:“張華,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懶,要幫幫大家的忙了?!?
張華連忙應(yīng)承,說:“我?guī)臀規(guī)??!焙孟袼坏昧颂齑蟮谋阋恕?
因此我們十六家,頓時都面臨了一個室內(nèi)裝修的問題。室內(nèi)裝修是時髦風(fēng)氣,從廣東傳來,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住過了星級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里也變成星級酒店。本來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兩者本質(zhì)上完全不同,沒有任何可以類比的地方;但是金錢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廣東有錢人就是要這么裝修;不幸的是,這股風(fēng)氣還迅速地傳染,蔓延到了全國。像我們這樣,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沖壞,想要裝修得恢復(fù)功能、樸素好用、造價合理,居然沒有裝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來得突然,僅有的幾家裝修公司又形跡可疑,還一律極不爽利,瞪了眼睛反問:“怎么裝?怎么裝?”大家便都摸不著頭腦了。
雨后天晴,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廣場上,交流了各家的情況,只聽得一片笑罵與嘆氣。有男人罵:“狗日的這叫下雨?這叫下子彈!”女人們就無可奈何地搖頭。忽見一樓饒慶德饒教授跑出家門,面色蒼白,仰天長嘆一聲,便棉條扭扭地癱在地上;教授夫人趕了出來,驚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張華張華。張華應(yīng)聲沖了過去,手腳麻利地張羅,打了112急救電話,急救車便很快趕來,載走了饒教授和夫人。
饒慶德饒教授這一次的損失是最大的,他有著和大家同樣的損失,即家具被泡壞、家用電器和寢具全部受潮、墻面千瘡百孔;另外還有一樁損失,是別人沒有的,那就是,饒慶德教授花了半年時間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這就直接導(dǎo)致了他的高血壓病發(fā)作。
4
饒慶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對于我家八樓鄰居王鴻圖的揭發(fā)與控訴。
去年春天,饒慶德教授寫了一封公開信,致花橋苑全體鄰居,塞到每戶人家門縫里;公開信的大致內(nèi)容是這樣的:饒慶德,男,現(xiàn)年59歲,國家一級教授,國務(wù)院專家津貼享受者,省市社科聯(lián)理事,家住花橋苑四號樓一樓二號,與該樓八樓二號的王鴻圖系同事,同在社會主義教育學(xué)院教書。饒慶德教授幾十年如一日,埋頭研究與教授社會體制研究,發(fā)表專著若干,帶出研究生無數(shù),平日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德高望重,與花橋苑鄰居們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鴻圖這個人,當(dāng)年曾是饒慶德的學(xué)生,為了入黨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師家里,買煤炭換煤氣修理桌椅板凳,兒子一樣孝敬;其后來如愿以償?shù)厝朦h、留校、還當(dāng)了行政科長,立刻就不再跑老師家了。不僅如此,還在學(xué)院的幾次分配住房中,搗老師的鬼,致使饒慶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樓層一樓。近年來,眼看知識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鴻圖搖身一變,又做起了教師,并且連連發(fā)表論文,破格評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橋苑的住房。如今饒慶德教授要揭穿他的是:王鴻圖所謂的論文,都是從饒慶德教授的學(xué)術(shù)專著上抄襲與剽竊的,論點一樣,論據(jù)一樣,結(jié)論還是一樣,只不過加了一些流行與時髦的學(xué)術(shù)用語。饒慶德教授發(fā)現(xiàn)王鴻圖的丑惡行徑之后,立即向各級組織和有關(guān)部門檢舉揭發(fā),無奈現(xiàn)在物欲橫流,人人都在搞經(jīng)濟賺大錢,根本懶得為學(xué)術(shù)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鴻圖這個跳梁小丑,不僅在學(xué)院對饒慶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還在花橋苑小區(qū)散布謠言,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聶文彥,也厚顏無恥,巧言令色,在花橋苑自行車棚等公共場合,惡毒攻擊饒慶德教授。饒慶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鄰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實,還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