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足足積累了三屆初高中畢業(yè)生，他們都被取消城市戶口下放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變?yōu)檗r(nóng)村一個新的階層：知識青年。魯火種和詹國濱，卻因為對“文化大革命”的積極貢獻而成為特殊人才。作為對特殊人才的獎勵，他們的戶口被保留城市。他們將一邊進行“文化大革命”一邊等待分配工作單位，之后就可以直接上班拿月薪了。消息傳來，詹國濱哪里敢相信。他一口氣跑到魯火種家里，把他叫出來，在濱江公園的一個偏僻角落，面對面問魯火種：“真的嗎？”

魯火種回答：“當(dāng)然?！?

“大哥你千萬不要騙我！你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肯定有我嗎？”詹國濱說，“我真的可以不下放了？我真的還可以在不久之后得到分配，然后就可以上班拿工資，就和我爸爸一樣成了賺錢的大人？一輩子都是？”

誨人不倦的魯火種肯定地鄭重地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教導(dǎo)慌亂的詹國濱，說：“城市總歸是需要年輕人的。國家政策也總是會開口子留一部分人在城市的。能夠留城的人需要運氣或者機遇。而我們兩人，正是抓住了機遇。你，把旗幟插上紅旗大樓就是抓住了機遇，懂嗎？”

“懂了?！闭矅鵀I說。

詹國濱一把握住魯火種的手，激動得差不多要流出淚來。魯火種把詹國濱由于沖動而亂抖的手拍了拍，穩(wěn)妥地放下。他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示意詹國濱平靜下來，那意思是一個人如果獲得了別人不可能獲得的好處就得保密，謹慎，不事張揚。

在魯火種的領(lǐng)引下，詹國濱也凝然佇立于雜樹叢中，遠望長空云卷云舒，聆聽江水浪花拍岸，無聲地暢想美好未來，默默品味他們享有的特權(quán)。他們這份特權(quán)被成千上萬下放知青的絕望與悲哀襯托著，已經(jīng)顯得格外恩寵和遭人嫉妒。魯燎原們含著眼淚的悄悄歌吟是：“武漢武漢美麗的江城，讓我怎么舍得離開你！”

也就是幾個月之后，下放的行期到了。魯燎原一伙同學(xué)好友就要打起背包奔赴農(nóng)村了。在魯火種的倡議和主持下，他們十二個好友，在人民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有四個女的。柳燕妮，姚麗，謝霞芳和杜明芳。四個女子之中唯有柳燕妮不屬于誰的同學(xué)，她也不下放農(nóng)村，她早就在武漢市參加工作了。柳燕妮這個姑娘絕非等閑之輩。她在小學(xué)就以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名聞遐邇。因為一般說來，地道的武漢人絕對不可能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而地道的武漢姑娘柳燕妮，卻就是會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是一個謎。這個謎讓柳燕妮在初中畢業(yè)之后，就被皮影戲劇團特招當(dāng)了配音演員。更讓她引人注目的是改名事件。柳燕妮本名叫柳漢桃，“文化大革命”一來，她就戴上自制的紅衛(wèi)兵袖章，懷揣毛主席的紅寶書，走上大街，造了自己名字的反，宣布她從此就是“柳燕妮”而非“柳漢桃”。借“文化大革命”破舊立新東風(fēng)改名的人很多，多到形成了一種時髦。但是一般人的想象力都有限，不過改成“新宇，革命，衛(wèi)東，文革，紅紅”之類。唯獨“燕妮”這個名字突破了國界和時空，是馬克思夫人的名字。所以盡管這個名字很女性化很柔美又很洋氣，卻是任誰也不敢指責(zé)這個名字有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由于柳燕妮在自己的改名事件中表現(xiàn)出了聰明才智和政治覺悟，也由于她們家一家三代城市貧民的無產(chǎn)階級家庭成分，她被挑選出來，成為市里專職宣傳“文化大革命”的播音員。年輕姑娘柳燕妮，身材適中，膚色白凈，一副鵝蛋形的橢圓臉，眼神活潑俏皮，額頭彎著一排絲絨般的劉海，在盛大集會中的頻頻出場，整個城市哪個男的不想接近她啊！其實詹國濱緊緊跟隨魯火種，也不排除有隨時接近柳燕妮的個人動機。因為只有魯火種出現(xiàn)，柳燕妮才會主動現(xiàn)身。

從前柳燕妮一貫不把詹國濱放在眼里?！靶∑êⅰ笔撬龑φ矅鵀I的慣常稱呼。可是，在他們合影留念的這一天，柳燕妮不再叫詹國濱“小屁孩”了。見面第一眼，她就無法掩飾她的吃驚。大家驀然發(fā)現(xiàn)，詹國濱變了。成名之后就幾個月時間，詹國濱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英俊小伙。他的個子突然躥高，變成了他們八個男生中最高的。他穿著一套最流行的真正的軍裝--包括軍帽和腰間的武裝帶。他五官成熟分布均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喉結(jié)鼓突尖銳，在軍裝的風(fēng)紀扣那里利索地滑動，嗓音也基本沉穩(wěn)下來。在大家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拉拉扯扯的過程中，柳燕妮幾次調(diào)換位置，最后挨在了詹國濱身邊，還在他耳邊低聲命令道：“不要動，就挨姐姐站?！闭矅鵀I一下子心跳紊亂，熱血沖頭，快要站不住了。他哪里受得了這個??！何況他還生怕魯火種覺察出什么來。詹國濱一把拉住了姚麗的衣袖，悄悄央求她：“站我這邊吧?！币愊渤鐾?。她撩起眼簾，小臉蛋立刻飛了紅，急忙又把那一疊眼簾重重垂下。原來姚麗和詹國濱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們臉對臉，仿佛她就要貼進詹國濱懷中。隨后他們倆竭力假裝無辜，傻呆呆并肩站著，任攝影師擺弄。最后照片出來，還是詹國濱和姚麗挨得比誰都緊密，而與另外一邊的柳燕妮，則有一個明顯縫隙。照片上的柳燕妮，是明知道在拍照而特意做出的豐富表情，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姚麗呢，卻是那樣一種嬌弱的秀美天真的羞澀，絕對楚楚動人。姚麗是詹國濱他們學(xué)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喜兒吳清華李鐵梅小常寶的角色她都扮演。在現(xiàn)實中她第一眼看上去并不醒目，她腦袋要比常人小一個尺寸，臉上只有鮮明的五官沒有肉，有點皮包骨的感覺，卻化妝以后在遠遠的舞臺上很是漂亮，在照片上沒有化妝居然也是很漂亮。事后詹國濱無數(shù)次端詳照片，還真的對姚麗動心了?？上呀?jīng)遠在農(nóng)村某地，算不得城市人了。

合影中還有兩個女生謝霞芳杜明芳，她們也不是普通人，兩人都有體育專長。她們臉蛋紅撲撲，嘴唇鮮亮，愛說愛笑，旁若無人，也都是那么好看。在合影結(jié)束之后，她們說是要拍單獨的照片。她們要求詹國濱把軍裝脫下來，借給她們穿上拍照。她們在穿上帶著詹國濱體溫的軍裝的時候，偷眼望著詹國濱嗤嗤地笑。

拍合影照的這一天，是詹國濱從來沒有的好感覺。四個非凡漂亮女青年的青睞，讓詹國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人生的自信和得意，從那一天開始，獲得了絕對的肯定和大大提升。這一點，在當(dāng)時的照片中就顯露了出來。他們?nèi)〉秸掌?，?dāng)場就看，柳燕妮一看到照片就說：“詹國濱拍得最好了！”

正是。就是詹國濱拍得最好。在八個男生當(dāng)中，就數(shù)詹國濱眉清目秀英氣勃勃。就連他們的頭頭魯火種，大腦袋四方臉在平時是那么凝重威嚴，在照片里卻顯得土氣老實。詹國濱年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明朗朗勁抖抖，眼眸中含著一滴晶亮的光彩，嘴角眉梢都微微上翹，那是春風(fēng)得意的一種自然表情。

這張照片，是詹國濱十七年人生最精華的提煉。十七年里頭再有其他什么故事都不會更說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