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香煙灰(4)

她的城 作者:池莉


4

攝影這個東西是很神秘和怪異的。除了極少數(shù)會照相--也就是說有能力反過來控制攝影鏡頭的人,比如演員或者政治人物等等之外,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發(fā)現(xiàn)攝影鏡頭改變了他們。在剛剛拍攝出來的照片中,那個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但是,過了一些年以后,再拿照片出來看,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自己其實還是自己,那是你誠實地回想起往事來了。在往事中,你正是照片上的模樣。當年你覺得不像自己,是因為當時的現(xiàn)實對你來說,實在不盡如人意,你心里不想承認那個現(xiàn)實?;蛘?,你還沒有能力清醒地認識自己。要么,你對自己的期望值更高。照片雖然是一種平面的現(xiàn)實,卻就地隱藏了立體的現(xiàn)實。而立體現(xiàn)實則是更加真實的一面。就在攝影師按動快門的一剎那,閃光燈以撕心裂肺的強光穿透肉體,肉體則在剎那間不得不放棄對靈魂的監(jiān)守,這是光的神秘威力。許多照片,都是一個人的靈魂真實裸露的一刻,不管你自己認為像你還是不像你。所以,詹國濱并不喜歡拍照。

除了送別上山下鄉(xiāng)同學的那一次合影,詹國濱是自愿的之外,后來的照片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不拍。后來的照片,在洗印出來的當時,詹國濱都覺得拍得不好,不像他自己。只有那位17歲的少年完全是他自己。這是因為,光也會屈服于真理。天真就是一種靈肉合一的真理。天真的孩童們,任你怎么拍攝都怎么酷肖他自己。詹國濱的17歲,是他保持天真的最后一刻。

在留城四年之后,詹國濱還是被迫選擇了下放。

當魯火種和詹國濱留城之后,僅僅兩個多月,魯火種就被如愿以償?shù)胤峙涞搅宋錆h重型機械廠。這是一家中央在漢大型企業(yè),級別高,待遇好,能夠進去的人那是相當神氣的。詹國濱的分配不僅遲遲不來,來了之后竟然只是星火糨糊廠。這是一家街道小工廠,員工是一群軍烈屬家屬,大多是婆婆媽媽們,整天在一起制作星火牌糨糊。詹國濱生氣地拒絕了。他對勞動局的人說:“哦,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勞動局終于再次安排了詹國濱的工作單位。這次是武漢星火文具廠。詹國濱一看又是“星火”什么廠,火就冒出來了。當時就在勞動局勞動人事科科長的辦公室怒目噴火,詹國濱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把臉一直頂?shù)娇崎L面前,吼叫道:“哦哦哦!我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幾年了,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告訴你,我絕對不去!”

科長只說了一句話。他說:“詹國濱,你把唾沫噴到我臉上了?!?

從此,詹國濱就被勞動局遺忘了。每次討音訊,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樣的:領導正在研究,請你耐心等候。很久以后詹國濱才知道,武漢市星火文具廠其實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好單位。是中南五省唯一一家最有規(guī)模設備先進的企業(yè),連鋼琴配件都能生產(chǎn),據(jù)說國家正在考慮批準他們生產(chǎn)整架鋼琴。到了這個時候,詹國濱后悔就來不及了。其實幾年來魯火種屢次教導和提醒詹國濱,要他注意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注意談話的方式和技巧,比如說不想去那些小工廠,千萬不要直接說,而要說“我太年輕了需要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不要說“你們什么時候再給我消息”,而要說“我什么時候來聽消息比較合適?”一個年輕人,言談舉止中最忌諱的是:以“文化大革命”的功臣自居,開口閉口紅旗大樓什么的,因為事實上“文化大革命”又不是你一個在搞,多少人都在拋頭顱灑熱血坐牢殺頭離婚,咱們算什么呢?就算個人有功勞,那功勞也永遠屬于黨和毛主席,屬于集體屬于大家,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渺小和幼稚可笑的。

然而,魯火種對詹國濱的教導和提醒,更多是促進和加固了他自己的愛情。柳燕妮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佩服不已,愛情的火花在她眼睛中越燒越旺。柳燕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魯火種,再也不對詹國濱說“靠姐姐站站”,直到詹國濱從柳燕妮的眼睛里照見了自己的落魄。世態(tài)炎涼是從日常生活的許許多多細節(jié)上表現(xiàn)出來的,女人的態(tài)度絕對是最好的參照。

詹國濱卻完全無法按照魯火種的話去做。詹國濱一離開魯火種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習慣中,他的嘴巴在說出話來之前,還是不懂得講究技巧。要他不提紅旗大樓那簡直沒有可能性,不提起紅旗大樓誰知道詹國濱是誰呢?他就是在紅旗大樓出名的呀。詹國濱就是詹國濱。這個人不可能靠學習模仿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人生的某個時期就是這個時期,不可能變成其他時期。

當詹國濱被冷落和閑置到他自己都嫌棄自己的時候,他的弟弟詹國邦初中畢業(yè)面臨下放。

國家有一項政策,這就是:一對父母可以留一個子女在身邊。詹國濱的父母選擇了第二個兒子。他們在找詹國濱談話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了女兒詹國秀的思想工作。詹國秀也已經(jīng)給學校和居委會送交了她親筆書寫的保證書。她保證“在明年的初中畢業(yè)之后,立刻奔赴農(nóng)村。因為她,作為毛澤東時代的革命青年,迫切地希望到農(nóng)村那個廣闊天地去改造思想煉紅心”。詹國濱被找回家的時候,母親給他特意做了一碗紅燒帶魚,這是詹國濱特別愛吃卻又是武漢市特別難以買到同時又很昂貴的海魚。

詹國濱提著筷子,在吃魚之前警惕地問他父母:“你們有什么事吧?”

詹國濱已經(jīng)在社會上混得很有經(jīng)驗了。他的父親,一位業(yè)務精湛的老校對員,似乎有點怕兒子,不過還是鼓起勇氣,把詹國濱從來沒有清晰了解過的家庭問題,一一擺在了他的面前:父親早年患過黃疸型肝炎。肝炎?!詹國濱有質(zhì)疑。父親明確地指點自己右邊腹部,指頭戳得很深,表情也很痛苦,早年患過的。后來就一直都沒有力氣做家務重活。母親有腎病,長期貧血和腰疼。詹國濱轉(zhuǎn)眼看母親,沒有表示質(zhì)疑,他母親每天都在訴說她這里痛那里痛。這幾年來,詹國濱幾乎都在外面鬧“革命”,家里買米買煤疏通管道修理桌椅等所有的事情,都是弟弟詹國邦在承擔,這個家里已經(jīng)離不開詹國邦。詹國濱扭頭看了看自己坐的椅子,搖了搖,榫頭處的確晃晃的,很是古怪陌生。詹國濱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個家里的外人,怎么好像第一次知道這樣一些家事這樣一些情況第一次坐上這把椅子。腎病是什么???他看母親的嘴唇,紅嘟嘟上火了一樣,他覺得貧血嘴唇會蒼白,他感覺母親并不很蒼白,似乎有一點恰恰相反。父親還在解釋:再說呢,詹國邦這小子遠遠沒有哥哥詹國濱的政治覺悟和社會責任感,就知道調(diào)皮打群架,拉幫結伙在街巷玩耍,到處招惹女孩子,如果脫離了父母的嚴格管教,那將來的結果很可能不是坐牢就是殺頭?,F(xiàn)在家中的情形就是這樣,沒有辦法。對于父母來說,三個孩子他們都喜歡,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詹國邦留城,詹國濱和詹國秀則都必須下放農(nóng)村。如果后二者主動申請下放,那么詹國邦肯定就得以留城。作為父母的頭男長子,作為在社會上已經(jīng)混得響當當?shù)恼矅鵀I,不會眼看弟弟將來坐牢或者殺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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