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官的取笑當中,香菱慢慢地紅了臉,那是對呆霸王用情已深時顯露出來的苗頭。像這樣的“情苗”還有第四十七回當中,薛蟠調戲柳湘蓮,結果遭到柳湘蓮的苦打?!百Z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并未傷筋動骨?!彼龑λ?,能夠哭到眼腫,看來,她的眼淚并非虛假的惺惺作態(tài)給他人看,而是真的用情已深,自然之意。對于他們之間的感情,哪怕是只有這一句,也就已經(jīng)足夠了。
第六十三回中,“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香菱掣了一支并蒂花簽,上面題著“聯(lián)春繞瑞”,并系一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并蒂花泛指一干上并排開著兩朵花的草木。《花鏡》載有并頭蓮“紅白俱有,一干兩花”。歷史上屢有并頭蓮的記載,如《宋書·符瑞志》:“文帝元喜中,蓮生建康額檐湖,一莖兩花”;“元嘉十年七月,華林天淵池,芙蓉異花同蒂”;“元嘉十七年十月,潯陽弘農佑幾湖,芙蓉連理”。并蒂花開,常常比喻夫妻恩愛,被人們視為祥瑞。
明代短篇小說《小青傳》中,小青有一首絕命詩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笨梢姡⒌偕徶皇潜∶讶穗y以實現(xiàn)的愿望而已。
“連理枝頭花正開”,是宋代女詩人朱淑真《落花》詩中的一句,全詩為“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翠苔?!敝焓缯婀ぴ娚飘嫞苡胁湃A,生于仕宦家庭,由于婚姻不幸,抑郁而終。朱淑真的不幸也好,小青的薄命也好,她們都為香菱以后的命運打下了凄慘的伏筆,就算她對薛蟠用情至深那又怎樣?縱使她花容月貌,美若天仙,詩情橫溢,那又怎樣呢?在那呆霸王眼中,她也不過是個玩物而已。真是憐香菱:有貌添傷、有才多癡。
進入薛家之后,夏金桂未進門之前,她雖然不幸,但終究還可以很自足地躲在自己狹小的世界當中,跟隨著寶釵走進大觀園,跟隨著黛玉學作詩,過幾天單純快樂的日子,她的生活中還是笑容居多,給人呆頭呆腦的印象也不無道理。如果把香菱比作一只動物,那么她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沉默羔羊,就算是被屠殺的前夕,它也不會像豬、牛、雞那般地拼命反抗,而只會一動不動地乖乖等候。
但夏金桂這個重要的人物出現(xiàn)了,她徹底顛覆了香菱單純美好的小日子,她殘忍狠毒,為了爭寵,處處刁難,百般欺凌。香菱用情的那個男人雖然是她的丈夫,但是卻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為了自己的新歡,狠心犧牲了她這個舊愛。
而那個薛婆婆,雖然常贊道:“香菱模樣好還是末節(jié),其為人行事,卻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钡?,說到底,香菱在她眼里,不過就是個丫頭,所以,就算明知是夏金桂無理取鬧,委屈了香菱,但在爭執(zhí)起來的時候還是要拿她說事,動不動就要拉出去賣了。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睆摹白詮摹钡健爸率埂?,這是一段不短的距離,她的死亡,從來都不是偶然的事件,而對于夏金桂的屠殺,香菱這只美麗的羔羊,絲毫沒有得到旁人的憐憫與援助,就連一貫尊重她的寶釵也沉默著站到了一旁,為了夏金桂那個正牌身份而將她這個買來的小丫頭舍棄了。
我又一次感覺到了悲劇的力量,那就是把美麗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黛玉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理想當中,漂浮在半空里沒有落地,寶釵則獨自行走在自己所謂的現(xiàn)實當中,不愿意回頭。而香菱,則在自己灰暗的生活當中,努力地追求著自己所謂的理想人生,她將美當做一種理想來追求,殊不知,自己那追求的天性就是一種美,那種美,是任何人都無法抵達,無法擁有的,她卻輕而易舉地用它照亮了紅樓中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