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下旬的一天,位于北京藍色港灣的“單向街書店”門口貼出一份海報:“內(nèi)衣設計大師于曉丹與Julia Breitwieser:為你講述內(nèi)衣設計的秘密”。如果我不是對“于曉丹”這個名字非常熟悉,我可能不會覺得給她戴上個“內(nèi)衣設計大師”的高帽有什么不妥,正因為熟悉她,才會在心里驚得了不得:這是那個我熟悉的于曉丹嗎?她做翻譯、寫小說,這我知道,而居然,她還是“內(nèi)衣設計大師”!是不是離得太遠了點兒?也許是因為她的日常工作與我毫不沾邊,從沒領會過她的內(nèi)衣設計,所以生活中我很少將她與內(nèi)衣設計聯(lián)系在一起?,F(xiàn)在看到了她《內(nèi)秀》的書稿,我有些慚愧了。雖然她自己說“大師”不過是書店的廣告語,但我終于知道:這個清清秀秀的于曉丹,小啞嗓的于曉丹,有時候病怏怏的于曉丹,一吃到好東西就會喜笑顏開的于曉丹,一點小事也能讓她哭鼻子的于曉丹,竟已經(jīng)在內(nèi)衣設計這條路上走了那么遠!
我腦子里根深蒂固的于曉丹是另一個人,是美國作家納博科夫的大名頭小說《洛麗塔》的中文譯者?!堵妍愃纺壳皣鴥?nèi)已有十余個譯本,曉丹的譯本是最早的之一,1989年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我讀的《洛麗塔》就是她翻譯的。因為讀她的譯本早,后來讀誰的譯本都覺得不對勁。于曉丹真真正正的出身是英美文學研究。她曾經(jīng)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外國文學評論》雜志當過編輯,研究過納博科夫、貝克特、雷蒙德·卡佛等等。為了寫這篇序言,我從我的書架上翻騰出她出版過的書,竟有好多本,其中包括她編輯的《玫瑰樹——世界散文隨筆精品文庫·英國卷》、她翻譯的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這些書,奇怪,居然沒有一本是她送給我的,全是我自己從書店買的。這在我,頗能說明這些書對我的重要性。
2009年于曉丹出版了她的長篇小說《1980的情人》。這一次她把書送給了我,好像只有這本書才是她自己真正看重的。我以前大概知道她寫些東西,但究竟在寫些什么她很少說,我也就不甚了解。沒想到她一出手就是長篇。這部小說先是發(fā)表在了《當代》雜志上,繼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且很快就進入了中國小說學會2009年度的長篇小說排行榜。再后來,好像就有人要找她簽合同,想將小說拍成電影。這樣的寫作、發(fā)表、出版經(jīng)歷,對一個作家來說,簡直不像真的,就像于曉丹“忽然”又變成了“內(nèi)衣設計大師”,聽起來也不像真的。她不斷地制造些讓人驚奇的事,可見面聊天的時候,卻總是笑呵呵地說些另外的東西。但她內(nèi)心該是有點小小的驕傲的,我猜。
《1980的情人》寫的是當年青年人的愛與死。書中的人物(自小學外語的學生)、人物說話的口吻(尤其是其中的北京腔)、一些場景、一些故事的背景,都是我熟悉的。我一直抑制著自己,不去沉湎于1980年代的青春往事,盡量不去懷舊,只管往前走,直到有一天沉淀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歷史觀。但是讀曉丹的書,分享她的記憶、她的敏感、她細致獨到的觀察、她的沉浸與感傷,我想:也許我不該這樣抑制自己。也許吧,1980年代,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故事,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獨一無二的。
作為小說家的于曉丹,有她波西米亞的一面。她有時會穿一身精致的絲綢,腳上卻著一雙不知是什么民族的土布鞋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我一直將此視為她的文學趣味的表現(xiàn),萬不曾想到其中竟有她日后職業(yè)選擇的消息。1990年代中期,她離開社科院,去了美國,變成了一位內(nèi)衣設計師。對內(nèi)衣這玩意兒,尤其是女人的內(nèi)衣,我實在說不出什么,但從她走上內(nèi)衣設計這條路,我認出了另一個于曉丹,有些小資,講究品味,仔細,理想主義,熱愛美,以至于不無(也許是)小小的任性、小小的瘋狂,甚至,(也許是)小小的歇斯底里。
曉丹跟我說起過她上小學時,班里的男女同學們曾合伙批斗她有嚴重的“小資產(chǎn)階級傾向”。那應該是“文革”最最末期或結束后不久的時候吧,學校里的氣氛和社會風尚應該還停留在“文革”時期。我想,也許正是她的這種“小資產(chǎn)階級傾向”造就了她?!靶≠Y”的好的一面就是它促使你在生活中力求別開生面,在審美和品味上努力向著別有洞天的方向行走;在特定的時期,它使你對人性的堅持更執(zhí)著一些。曉丹的“小資”讓我想起1980年代初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學校中文系的某文學大拿曾評價我也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我還想起戲劇導演孟京輝的自我解嘲:他說他具有“無產(chǎn)階級情懷、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在一個社會主義的硬環(huán)境中,我們和軟“小資”竟也糾纏了這么久!
我了解曉丹的“小資”,因為我們是發(fā)小,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校: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外國語學校。那所學校是寄宿制的,我們都是小學入學,從那里考入大學。在當時,北京的寄宿制學校似乎僅此一家。寄宿制學校學生的特點之一是,大家就像一家人。曉丹比我小,是我學妹。我第一次見她,她應該是十歲。
2009年外語附校建校五十周年之際,校友會編輯印行了一部大型紀念畫冊。我翻到于曉丹他們班同學當年讀書時的合影——那時候她可真小呀,稚氣而可愛。那時的她,是懷著一顆文學之心呢還是一顆內(nèi)衣設計之心?我估計是前者,那時候的女孩子恐怕對內(nèi)衣也像對愛情和性一樣,沒有多少認識。我是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目前國內(nèi)的內(nèi)衣設計是怎樣一種狀況。日本著名詩人佐佐木干郎曾在一家日本服裝公司工作,負責市場調(diào)研。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每年往中國跑一趟,到上海、北京調(diào)查中國女性內(nèi)衣的樣式、尺寸型號的變化情況,并由此觀察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對中國女性生活方式的影響??赐辍秲?nèi)秀》書稿,我更認同了佐佐木干郎的經(jīng)驗,即內(nèi)衣的發(fā)展的確是與社會的發(fā)展如影隨形,而曉丹除了用一雙內(nèi)衣設計師的眼睛在觀察,也用她那顆文學的心在體會。她筆下那些不同膚色的人,在這一行的種種奇遇,很多都像現(xiàn)成的文學故事。國內(nèi)的內(nèi)衣設計師想必也有一些,但像她這樣有著文學氣質(zhì)的,一定是鳳毛麟角吧。
從外語附校畢業(yè)以后,尤其是她去美國以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其實并不多,直到2007年年初,我去美國紐約大學東亞系任教一學期。剛到紐約大學,我就在東亞系辦公樓旁邊的街道上碰見了于曉丹(她的先生廖老師任教于紐約大學)。這一次重逢,令我立刻意識到,以后(不論是在2007年的美國還是回國以后)曉丹這個朋友再也不會丟了。
跟她重逢的時候,她在紐約已生活了十幾年,可聽她的口氣,仍然對這座城市充滿熱情。我當時似乎還有點驚訝,但現(xiàn)在看了她的書稿,我想我知道了一點原因。一個能成就人夢想的城市一定有它獨特的魅力和生命力,雖然曉丹這本書只寫了這個城市一個隱秘的部分 ——內(nèi)衣設計師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承載著她對紐約的好奇、愛與遺憾。
她每一次回到國內(nèi),我們兩家人就少不了吃飯、聊天、逛街。她還像小尾巴一樣跟在我后面去逛潘家園,買些小玉件、老繡片 ——這些東西大概都和她的內(nèi)衣設計有關。本文開頭提到的 Julia是曉丹的好朋友,2010年夏天來北京正趕上曉丹生病,就由我單獨帶她去逛潘家園。Jul ia看樣子也是一個文藝女青年,喜歡電影、文學和詩歌,我的直覺告訴我,一個好的內(nèi)衣設計師也許正應該像她們。我猜想,這可能也是曉丹想在她這本書里表達的意思:即使在最浮躁、喧鬧、虛榮的外部環(huán)境下(比如她所身處的服裝工業(yè)),我們還是應該多一點對自己內(nèi)在的關注。想必這本書的讀者會有不少是年輕的女孩子,希望她們在讀完書里那些有趣的故事以后,也能意識到,越是看似美麗的夢想破碎起來也越容易,多一點 “內(nèi)秀 ”也就越發(fā)重要。女人的內(nèi)衣看似最不重要,但因為曉丹,我現(xiàn)在想,它幾乎就是離心最近的作品。
祝賀于曉丹出版這本《內(nèi)秀》。這本書寫的是一個我們大多數(shù)人不甚了解的天地,而她已在其中有滋有味地徜徉了許久。
2011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