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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忘記,那折斷的楊樹頭。
在無數(shù)次的午夜夢回中,在那個春天的風雨中,它們橫臥在泥水里,微笑著鮮綠著舞蹈。每一片心型的葉子,都在風雨中快樂地舞蹈、快樂地鮮綠。它們因風雨而舞蹈,也因風雨而鮮綠。
我在飛馳的車里與它們隔窗相望,心疼欲碎。因為,我看得清它們的明天,卻看不清自己的明天。
那么多時候,自己對自己無能為力,放任自己由著惰性和慣性,隨波逐流。
快樂,一天天過去;不快樂,也是一天天過去。
雨后,我們?nèi)タ雌俨己脝幔?/p>
告別吊帶衫
月華似水,從窗子上方傾瀉而入,整張床都籠罩在一片銀色的月輝里。
一場雨過后,秋蟲最先感應到風的變化,開始奏響它們清脆恢弘的交響曲。清冷熟悉的感覺蔓延著,流淌著,告訴我,夏已近尾聲,秋天來了。
這個夏天,除了工裝,可以選擇的衣服中,我最喜歡穿的是吊帶衫。喜歡自己細巧的骨骼和柔嫩的肌膚,跟吊帶衫的坦誠相得益彰。喜歡相見時別人眼睛一亮的樣子,小小的虛榮恰好吹皺內(nèi)心的冷清。這種喜歡,甚至還摻進了紅顏易逝、即將與吊帶衫絕緣的恐懼,因而也更加不可遏止。
其實吊帶衫從去年就開始流行,我雖是發(fā)現(xiàn)得晚了些,但熱愛的程度和深度足可以彌補一切。只要一脫下工裝,我的身上必是吊帶衫;出去逛街,我的目及所處也只有吊帶衫;而我的衣櫥里,今年新添的衣服,除了吊帶衫,還是吊帶衫。
很多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牽扯上了吊帶衫。
網(wǎng)易聊天室,對方問我穿什么衣服,我脫口而出:吊帶衫。那時我的身上是一件嫩黃的吊帶衫,繡了粉紅、大紅、金黃的花兒,深綠的長長的莖,嫩綠的細細的葉。在這個叫“堅強”的網(wǎng)友的眼里,不知嫩黃的吊帶衫會幻化出我怎樣的形象?而我,竟因此對他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情愫。我們聊著吊帶衫,天南地北的兩條平行的軌道有了小小的交叉。
文友聚會,和一個男朋友出去迎接新到的朋友。他還未從吊帶衫能在我的身上明目張膽招搖的震驚中擺脫出來呢,一個賣花的小女孩喋喋不休地追上來:“先生,給這位姐姐買枝花吧!姐姐多么漂亮!先生,買一枝吧……”男朋友窘迫萬狀地搖頭擺手:“不是,不是,我們只是朋友!”他認真而困窘地解釋,我在旁邊咯咯地笑。
在那個黃昏,在漫天彩霞的映照中,我的笑在濕潤的海風中是多么輕快和明凈。
風雨飄搖的雨夜,我渾身透濕、冷徹寒骨。曾經(jīng)支撐我的美好天空轟然倒塌、支離破碎。吊帶衫濺上了點點淚痕。從此,吊帶衫也有了疼痛和悲傷。
……
此時,老公在月輝中熟睡。他一定感覺到了月的明亮,睡得很不踏實。老公喜歡我的吊帶衫。他總是無原則地支持我的所愛。女兒在另一張床上輕輕地呼吸著。秋蟲的奏鳴曲此起彼伏。此刻,這個世界屬于秋蟲。
仰望窗子上方那輪明月,忍不住想起 “花兒”們的約定。又一個月圓即將過去,紫檀、水晶、沒鼻子,今年,穿著吊帶衫一起賞月的機會從我們的指縫間流走了。
黃昏的微笑
下了班,我顧不上吃飯,先跳進聊天室瘋鬧一陣,直到人去“室”空,才想起自己的鞋跟松動,再不去修,明天就沒法走路了。因了自己的小腳,我一般對買新鞋是不抱什么指望的。而且,我喜歡舊鞋子。這雙鞋穿了這么多年,腳跟鞋早過了磨合期,是那種習慣性和依賴性的心心相印。想起那句把婚姻比做鞋子的話,鞋子合不合腳的重要性更是有據(jù)可查。我更有必要去修這雙鞋子。
于是,我鮮有的,在黃昏時刻邁出大門。
街上到處是為生存奔忙的人,倦鳥歸巢似的腳步匆匆。人流中,路邊靜默的老人就如河中石卵一樣清晰浮現(xiàn),而面前的縫鞋機和工具箱是他無聲的招牌。
老人從老花鏡的上方抬起眼,接過我的鞋子,不說一句話就埋頭干起來。
我先是看路上的車,然后看行人,最后目光落在老人身上。
那件藍中山裝,或許已被老人穿了大半輩子,顏色已經(jīng)發(fā)白發(fā)舊;膝蓋上攤開著的帆布也已經(jīng)分不出顏色;那雙正在操勞的手,發(fā)灰發(fā)黑,青筋暴起;而歲月留下更多痕跡的,是老人的那張瘦瘦的臉。那上面溝壑縱橫、飽含滄桑?;蛟S經(jīng)歷得太多,愛和恨早已成為過去。老人的神情是平靜的,甚至近乎于靜止。
老人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時光?是否有過“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浪漫?是否也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有過“人為什么活著”的思索?是否也有屬于自己的溫暖的燈火、溫馨的家?而又是什么讓老人這么大的年齡還在外操勞?
光線暗下來,天之黃昏,人之黃昏,很奇妙的巧合。
我終于沒有開口,很少詢問陌生人這么具體的問題,很怕一不小心戳在別人的傷處,自己疼,別人更疼。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里紛雜地掠過的同時,老人的工作也在嫻熟地進行著。最后,老人滿意地按了按新修的鞋跟,把鞋子遞給了我。我掏出錢包。
“七角錢。”老人的價格低得讓人心生不忍。
我的錢包里正好有七角錢的,卻捻出了張一元的,低聲說:“不用找了?!?/p>
“謝謝了?!?/p>
我在逃走之前,分明看見老人的臉上綻開一朵笑云。笑云從眼角開始,迅速在整張臉上蔓延。這張臉在一剎那活了起來。從心底流出來的快樂、滿足在老人滄桑的臉上是那么矛盾又那么協(xié)調(diào),在五月的黃昏里分外明亮耀眼。
我卻沒來由地臉紅心跳,為老人三角錢的快樂滿足,為自己和朋友們關于生存、壓力的良多感慨。我在這微笑面前竟是那么蒼白無力。
究竟要怎樣的經(jīng)歷和歷煉才能使人這么平和知足和淡泊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