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沸響吵醒??諝庵袛D滿了早餐奶般的光線。明亮的塵埃像嘔吐物在跳舞。地鐵車站的大門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兩個像是有著芥蒂的世界又有了溝通。繽紛的人群如山洪暴發(fā),轟隆隆漫過他的身體,像在清洗一具出土的骷髏……是趕早班地鐵的人們,兵士出操一般,卻對躺著的他,視若不見。他悲哀地迷惑不解,懷疑陷入了新一重夢幻。
這就是那個吞噬了他一輩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嗎?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果確有多個世界存在,哪個比較靠譜一些呢?他為第一次看見了橫亙在晝夜之間的那條巨大鴻溝,而打了一個寒戰(zhàn)——昨晚受涼了。這時,他也許想的是走到大街上,趕快從這是非險厄之地逃走,末了卻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了,僵尸般站起來,隨同人流,依稀恍惚,走下大壩般的站臺。他沒有看到體毛似的青苔和人血樣的水珠。
正大光明中,巍然升起了如若崇山峻嶺的廣告牌,包圍住整個世界,令人肅然起敬乃至要下跪涕泣。仿佛演出的另一幕開始了,站臺像是施了偽裝一樣,重新變得浮浪喧鬧。報攤上一份份的報紙被滿臉焦渴的讀者購走,賣早點的亭子前排起了摩拳擦掌的長隊,售票員、檢票員、秩序協(xié)管員、警務治安人員等一干人物,也皆身著華麗制服,威風凜凜地出現(xiàn)了,像是故意要讓自己展示在乘客視線中,以炫耀地下世界仍置于他們的掌控。他已有很久不曾坐過早班地鐵了,竟羞怯著不能習慣。
步伐齊整的乘客們好像是工廠復制出來的機械裝置。他們似乎并不知道出事了,還照常來搭乘地鐵,就像狂熱的信徒朝圣般。站臺上的時鐘重新開始了走動。連他的手表也復歸正常了……列車,綠森森的列車再次劇響著出現(xiàn)了!還是昨晚那列嗎?他身不由己,又像是十分主動地,附隨盛裝表演般的大隊人馬擁入車廂,他的手碰到了別人的身體——多么的牢固啊,跟裝甲一樣……男女乘客螳螂交配一般,一動不動地擠貼著,雖隔了厚重的冬衣,積久陳年的肉感卻分外結(jié)實可靠,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好像恢復了。
他的確正與眾人共享這短暫時光,所有人都緊密地鎖連著,浩然一體。蟲豸樣的生命,由于過分充盈而高壓,不停地噴射出內(nèi)臟中腐敗濃郁的暮氣,加上源源流溢的濕汗,使車廂內(nèi)妖霧籠罩。粉墨登場的乘客們統(tǒng)統(tǒng)面無表情,除了地鐵龍鳴一般輕蔑而威懾的嘶叫,車內(nèi)竟人聲殊杳。他如同白日見鬼,看著戲劇謝幕前的虛張高潮。
無知的演員,無知的觀眾。
他覺得,列車像是隨時會發(fā)生爆炸。
——如果向乘客們宣布地鐵已出事了,待在車廂中旅行下去十分危險,一定會遭到嚴重恥笑的吧。大家可都是急著去上班的啊。若不能在太陽升高之前按時進入陵寢般的單位大樓,那才是最大的危險!而這不正是地鐵本來的使命嗎?
報警之類的想法,太不切實際了。他怎能把自己的噩夢與無辜者分享呢?一切都會安全的……他自卑地思想著。但并沒有一絲的陽光。車廂中耀耀的,是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里才有的那種皂白色聚光燈,是為車窗外永不落幕的黑暗而準備的,真實情況是,漫漫長夜在這里從不曾有過一刻的中斷。不過他還是感應到了由白晝才能制造出來的萬鈞壓力,密密匝匝鉆透頭頂厚厚的混凝土層,挾帶著父親般的濃烈體臭,炸彈一樣大團大團地傾瀉下來。這是欺負人的勢力,卻不能在暗夜里保護市民不受無常的侵害。
然而,分庭抗禮著的白晝與黑夜,卻又仿佛是鏡像,是兄弟,是一唱一和……甚至,它們就是一體的!隨即,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乘上的,竟是駛往單位方向的地鐵。而他本來是要回家去的。
惟一令他略覺寬慰的是,與昨夜不同,像是假惺惺地要給人以希望,晨間的黑暗并不完整而連續(xù)。站臺隔三差五地浮現(xiàn)了,在幻燈片一樣的快速閃光中,面具般輪換著一批批乘客的腐爛臉孔。不一時,已到了昨夜他上車的那個車站。他萬般無奈,只好下車。
步出地鐵站的瞬間,他努力打起精神,想看看有沒有那些怪人們——他們會不會混在上早班的人群中呢?他們會連白天也不放過嗎?